秋意渐浓,文安客栈院中的老榆树,叶片已染上大半金黄。
距离苏铭和许清抵达云朔府城,已悄然过去近两个月。
许清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一股混杂着旧书纸张与新墨香气的味道。
“苏兄,我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脸上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将一卷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口气喝干。
“呼……这府城,果然是卧虎藏龙之地。”
苏铭放下手中的书,抬眼看他。
“说说看。”
“城东的‘翰墨斋’,老板是个退下来的老吏,消息最是灵通。”许清的眼睛在灯火下闪着光,“他说,本届乡试的主考官,是致仕归乡的王侍郎。此人最喜瘦金体,文章偏爱风骨峭拔之作。”
“城南的‘聚文轩’,是各地学子汇聚之所。我听闻,金州府来的李家公子,号称‘小诗圣’,出口成章。还有河阳府的张家三郎,一手馆阁体写得出神入化,据说已经得了王侍郎的青眼。”
“还有城西……”
许清滔滔不绝,将他这段时间打探来的消息分门别类,娓娓道来。从考官的喜好,到热门考生的背景,再到哪家文宝店的狼毫最好,哪家客栈的考生最多,事无巨细。
他在府城这张复杂的信息网里,搅动起一圈圈属于自己的涟漪。
苏铭静静地听着,强大的精神力让他能轻易记住每一个细节,并在脑中快速构建关系图谱。
“师父,许兄是个天才。”苏铭在心中说道。
“不是天才,是人才。”林屿懒洋洋地纠正,“天才用来打破规则,人才用来利用规则。”
“对了,”许清似乎想起了什么,从怀里又掏出一张小纸条,“还有个趣闻。”
“那位王侍郎,有个叔父,也是个致仕的大官,不喜字画,不好歌舞,平生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听说他府上的后花园,摆满了从各地搜罗来的‘奇石’,还专门起了个名字,叫‘百石苑’。”
苏铭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奇石。
“对凡人来说,这就是趣闻。对我们来说,这叫‘线索’。”林屿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一个手握大权,能从天下各地搜罗东西的家族,他们的‘奇石’里,混进去一两块灵石的概率,可比你在河滩上捡到的大多了。”
“不过,”林屿话锋一转,“别动心思。那地方,就算没修士,也不是你现在能窥探的。记下就好。”
“弟子明白。”苏铭压下心中的波澜,面上依旧平静如水。
“苏兄,听雨楼的文会,三日后举行。这次规模不小,据说府城有头有脸的年轻才俊大多会去。”许清将请柬递给苏铭,“翰墨斋的刘老板力荐,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苏铭接过请柬,指尖划过光滑的纸面。两个月的信息积累,或许将在这次文会上得到某种验证。
“我们一起去。”苏铭笑了笑,“就当是见见世面。”
三天后,听雨楼。
这并非一座酒楼,而是一座建在湖心的小筑,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颇为雅致。
需得乘小舟才能抵达。
苏铭和许清到的时候,楼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大多是些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学子,个个身着剪裁合体的绸衫,头戴书生方巾,腰间挂着玉佩香囊,三五成群,谈笑风生。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熏香和墨香。
许清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苏铭也是一身寻常的棉布衣袍。两人一踏进楼,就象两滴清水滴进了滚油里,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
苏铭和许清完全无视了这些目光,他们的注意力,全被楼阁的结构和周围的环境吸引了。
《敛息诀》让苏铭整个人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他就象许清身边一个不起眼的跟班书童。
“啧啧,这地方风水不错啊。”林屿的声音在苏铭脑中响起,“临水而建,水汽充沛,虽然没啥灵气,但住久了也能滋养凡人身心。这些世家子弟,还挺会享受。”
一个身穿宝蓝色锦袍的年轻公子,正被众人簇拥在中央。
他手持一把湘妃竹扇,面容白净,眼神却带着几分傲气。
“那是魏子昂,他父亲是府衙的通判。”许清在苏铭耳边低声介绍。
此时,那魏子昂正高谈阔论。
“……要说这天下藏书之所,当属京城的兰台秘苑。我表兄去年入了翰林,曾有幸见过秘苑的书目,那才叫浩如烟海!”
“听说,里面不仅有前朝的起居注,更有无数孤本善本。甚至……”魏子昂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享受着众人期待的目光。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眩耀的神秘感。
“甚至藏有前朝钦天监所着的《灵异物考》!上面记载的,可都是些山精鬼怪,神仙异闻之事。当然了,此等禁书,非翰林学士不得一观,寻常人,连听说的资格都没有。”
苏铭的心脏,却猛地一缩。
兰台秘苑!《灵异物考》!
这几个字,象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一股强烈的渴望,几乎要从他心底喷涌而出。
他想立刻抓住那个魏子昂,问个究竟。
“冷静!”林屿的声音如同当头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心头的火苗,“徒儿,收敛心神!看看你,心跳都乱了!灵力都差点逸散出来!”
苏铭猛地一惊,立刻收束心神,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魏子昂身上移开。
他转过头,对身边的许清低声说:“这楼里的茶点,闻着倒是不错。”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被周围几个人听到,语气平淡,仿佛真的只是来凑热闹,对刚才那个惊天秘闻毫无兴趣。
许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苏铭的意思,也配合着点点头:“恩,是金桂糕的香气。”
魏子昂本来还想欣赏一下这两个寒门学子震惊或艳羡的表情,结果却只看到两人在讨论吃的,顿时觉得象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索然无味地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苏铭端起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也抚平了他激荡的心绪。
兰台秘苑。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这成了他科举之路上,一个更具体,也更坚定的目标。
文会接下来的流程,便是俗套的吟诗作对。
许清并未藏拙,但也未曾出尽风头。他作了一首咏秋的七律,平仄工整,意境清远,引来几声不高不低的赞叹,算是成功融入了这个圈子。
而苏铭,全程一言不发,只是在许清作诗时,帮他研墨,象个最尽职的书童。
没人再注意他。
……
从听雨楼回来后,苏铭没有再去别处,而是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府学周围。
他不去那些热闹的书坊,专挑那些偏僻的巷子,观察府学周围的人和事。
这天下午,苏铭正沿着府学高大的围墙缓步而行。
秋日的阳光通过墙边的老槐树,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忽然,他脚步一顿。
他的灵识,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波动。
那波动很微弱,很清冷,与周围所有驳杂的气息都截然不同。它不象武者气血那般灼热,也不象普通人那般混乱,而象是一缕被驯服的、极为细小的溪流,带着一种独特的秩序感。
苏铭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顺着那感应望去。
不远处,一个穿着洗旧了的蓝色长衫的年轻学子,正抱着几卷书,从府学侧门里走出来。
他看起来比苏铭大上两三岁,身形消瘦,面色有些苍白,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结之气,显得有些孤僻。
他走得很慢,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那丝清冷的波动,就来自于他腰间挂着的一枚不起眼的黑色玉佩。
玉佩的材质很普通,甚至有些粗糙,但上面,却刻画着一道苏铭看不懂,却能感觉到其能量流转的符文。
那是一件法器!
尽管是品阶不高,可能只有一个凝神静心作用的辅助法器。
但它确确实实,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苏铭的呼吸,瞬间变得有些急促。
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亲眼看到一个可能与“仙”有关的人!
他下意识地就想上前,开口询问。
“站住!”
林屿的呵斥声,如同惊雷一般在苏铭脑海中炸响。
“你想干什么?冲上去问‘道友,你这法器哪买的’吗?你当这是菜市场买白菜?!”
林屿的声音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怒气。
“我教你的苟道真解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敌情不明,不可妄动!你连他是谁,什么背景,脾气好坏都不知道,就敢上去搭讪?万一他背后有个金丹期的师祖怎么办?万一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修怎么办?万一他把你当成想抢他宝贝的劫匪,先下手为强怎么办?”
一连串的“怎么办”,让苏铭瞬间冷静下来。
他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确实冲动了。
那份找到“同类”的激动,让他险些忘记了自己最大的依仗,从来不是勇气,而是谨慎。
“师父,我……”
“你什么你!给我在原地站好,眼观鼻,鼻观心,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林屿命令道,“等他走远了再说!”
苏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身,假装在研究墙角的一窝蚂蚁。
他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直到那股清冷的气息彻底消失在街角,他才缓缓直起身。
“师父,弟子知错了。”
“知错就好。”林屿的语气缓和了些,带着教训后的疲惫,“徒儿,你要记住。在修行的世界里,好奇心会害死猫,更会害死你。任何一个活得长的修士,都是顶级的伪装大师和侦察专家。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最好的应对,就是无视。”
当天晚上,苏铭将那个学子的样貌,详细地描述给了许清。
“抱着几卷旧书,从府学侧门出来,脸色苍白,神情孤僻的年轻人?”
许清只思索了片刻,“你说的那人,我大概知道是谁。”
“哦?”
“他叫严子宿。是云朔府严家的人。”许清解释道,“这严家,说来也算是个老牌世家了。不过那都是百年前的旧事,如今早就没落了。听说他家祖上,出过几个精通丹青符录的‘方士’,还曾为前朝的王爷画过镇宅符,风光过一阵子。”
方士!
苏铭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可惜,后来不知怎的,严家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到了严子宿这一代,族人四散,家财也散尽了。就他一人,还守着祖宅,在府学里挂着个名头,靠着些祖产勉强度日。”
许清叹了口气,言语间有些同情。
“此人性格孤僻,不与人来往,整日抱着些不知从哪淘来的古籍钻研,学问上也没见有什么出众之处。府学里的同窗,都当他是个怪人。”
苏铭默默地听着。
严子宿。没落的方士世家。
这些信息碎片,在他的脑海中,拼凑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个守着祖宗遗泽,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孤独探索者。
这不就是另一个版本的自己吗?
“苏兄,你怎么对这人感兴趣?”许清好奇地问。
“没什么,只是今天偶然见到,觉得他气质有些特别罢了。”苏明随口应付道。
他没有再多问。
信息已经足够了。
他知道,这个严子宿,将是他在这座府城里,需要长期、重点、且不动声色观察的目标。
夜里,苏铭盘坐在床上,心神却无法完全宁静。
兰台秘苑,严子宿。
两个线索,一个遥远在京城,高悬于庙堂之上;一个近在咫尺,却隐藏在市井之间。
它们共同指向那个神秘莫测的修行世界。
“师父,我感觉……路,好象清淅了一些。”
林屿的声音很沉静,“那严子宿,你可以观察,但绝不可接触。”
林屿话锋一转,变得轻松起来。
“徒儿啊,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一个月后的乡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