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村中早已熄了灯火,只馀几声零落的犬吠,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淅。
赵德全家的堂屋却反常地亮着油灯,昏黄的光线通过窗纸。
屋里人影绰绰。除了苏山和苏铭父子,还有五人。三位是村中苏、赵、王三姓的族老,须发皆白,面容肃穆。另外两个是赵德全的本家侄子,赵大壮与赵二勇,三十上下的年纪,身板厚实,一左一右立在赵德全身后,宛如门神。
空气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赵德全没有坐。他捏着那片苏铭造出的粗纸,在并不宽敞的堂屋中央来回踱步,脚步声沉闷,每一步都似踩在人心尖上。苏山低垂着头,盯着自己露出脚趾的旧布鞋,赵德全每走近一步,他干瘦的肩膀便不自觉缩紧一分。
“瞧见没?这才是老狐狸。”林屿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带着惯有的懒散嘲弄,“晓得独木难支,火速就把村里几个最有分量的老家伙捆上船。上了船,便休想再下去。利益捆绑,风险均摊。往后若东窗事发,便是整个苏家村内核层的祸事,而非他赵德全一人之过。你爹那点心眼,在他面前,透明得如同白纸。”
赵德全终于停下脚步。
他将那片粗黄纸张“啪”一声按在八仙桌上,声响不大,却惊得众人心头一跳。他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子,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脸。
“三位叔公,两位贤侄,山子。”
他的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淅,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深更半夜劳烦各位前来,为的,就是桌上这物件。”
三位族老浑浊的目光,齐齐聚焦在那片貌不惊人的黄纸上,带着疑惑与审视。
“山子家的三郎,苏铭,机缘巧合,从一本破旧古书里得了张残方,用后山那没人要的嫩竹子,竟真捣鼓出了这玩意儿。”
赵德全言辞简练,毫无修饰。
“纸!能写字记事的纸!”
“嗡——”
仿佛有惊雷在几位老人耳边炸开。他们干枯的手猛地一颤,眼睛骤然瞪大,死死盯着那片纸,仿佛要将其看穿。深深的皱纹里嵌满了难以置信。
“德…德全,此话…此话当真?”苏姓族老嗓音发颤,枯瘦的手指指着那纸片,几乎要触到,又猛地缩回,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这…这真是竹子变的?俺活了六十多年,从未听过这等奇事!”王姓族老身子前倾,浑浊的眼珠里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赵德全不答,只将目光转向苏铭:“小铭,把你白日里与我说的,再给几位爷爷说道说道,清楚些。”
苏铭上前一步,对着三位族老躬身长揖,礼数周全。
继而,他将那套早已稔熟于心的说辞,沉稳清淅地道来。从如何偶得残方,到数次失败尝试,直至最终成功,再到这其中蕴藏的泼天富贵与灭顶之灾。
最后,他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地说出了那个“苏家村的生意”的分配方案。
“……我苏家出方子,出技法,占三成利。德全叔与三位族老坐镇中枢,掌舵定规,平息风波,占两成干股。馀下五成,皆按劳分与出力干活的乡亲。”
话音落下,堂屋内落针可闻。
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一点细微的“噼啪”声。
三位族老脸上的震惊已化为彻底的骇然,彼此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涛骇浪。将全村拉来做生意?还论功行赏?这娃娃的心思,简直……骇人听闻!
赵德全冷眼瞧着他们的反应,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他重重咳了一声,打破了死寂,声音沉肃,为这惊世计划一锤定音。
“三位叔公,小铭的话,便是我赵德全的意思。”
“此物,乃天赐我苏家村子孙后代翻身立命的聚宝盆!然,它亦是能招来血光之灾!”
他声调陡然拔高,目光锐利如鹰隼,刮过每个人惊疑不定的脸。
“风声但有半点泄露,莫说发财,只怕我苏家村倾刻便有复巢之危!到那时,在座诸位,便是全村千古罪人!”
杀气凛然的话语让几位族老浑身一哆嗦,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他们黄土埋脖,太明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八个字的血腥。
“故而,此事若行,诸位的嘴,便需用铁水焊死!心,需用巨石压稳!”
赵德全猛地从后腰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锵”一声,狠狠钉在桌面上。刀身震颤,发出嗡嗡低鸣,映得他面容一片冷厉。
“今日,就在此地,此刻!我等立下血誓!”
他抓过桌上一个盛酒的粗陶海碗,拍开一坛烈酒的泥封,汩汩倒满。
继而,他拔出匕首,毫不尤豫地在左手拇指上一抹。
殷红的血珠立刻涌出,滴答落下,在清冽的酒液中迅速晕开,如同绽放的诡异之花。
“我,赵德全,今日对天立誓!”
他双手捧起酒碗,声如闷雷,在这狭小空间内震荡。
“造纸秘术,倘由我口中泄出只字片语,必叫我天雷殛顶,五马分尸!死后不入祖坟,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子孙后代,男为盗,女为娼,世代卑贱!”
毒誓狠绝,字字诛心,让所有人脊背发凉,冷汗涔涔。
“该你们了!”赵德全目光如炬,逼视三位族老。
三位老人面色惨白,呼吸急促,彼此眼神交换间,已看到了决绝。从踏入这屋,听赵德全说出计划那刻起,他们便已无退路。
“老夫…跟了!”苏姓族老一咬牙,颤巍巍伸出手,接过匕首,在那布满老年斑的枯瘦指头上狠狠一勒。
“算俺一个!”
“俺也一样!”
王姓、赵姓族老亦相继咬牙照做。
鲜血,一滴滴融入酒中,将那碗烈酒染成令人心悸的淡红。
轮到苏山。他看着那碗血酒,手抖得厉害。一辈子老实巴交,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苏铭悄然伸手,扶住父亲骼膊,能感到那瘦削臂膀下的僵硬与微颤。
苏山抬头,望了儿子一眼,又对上赵德全那不容置疑的冰冷目光。他接过匕首,闭上眼,在自己粗粝的指腹上用力一划。
血,滴入碗中。
赵大壮、赵二勇更是眼都不眨,利落划破手指,挤出鲜血。
一碗酒,融了七人之血。
“饮!”
赵德全低喝一声,率先捧起海碗,仰头痛饮。
其馀人亦纷纷端起分到手中的酒碗,将那混合着血与誓言的辛辣液体,灌入喉中。
火辣与淡淡的铁锈味交织,一路烧灼而下,仿佛将某种沉重的烙印直直钉入五脏六腑。
饮罢血酒,众人抬头,眼中皆多了几分狠厉与共犯般的链接。
自此,他们七人,便真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