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象化不开的墨。
苏铭趴在硬邦邦的土炕上,背后的伤口被药膏一激,丝丝缕缕的刺痛钻心。他咬着牙,把脸埋在散发着霉味的枕头里,一声不吭。
“疼吗?”林屿的声音懒洋洋地在脑海中响起。
“恩。”苏铭闷闷地应了一声。
“疼就对了。”林屿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记住这种感觉。你的身体,就是一艘要渡过苦海的破船。今天这几下,不过是浪头拍了拍船板。船若不坚,风浪一来,倾刻就是船毁人亡。”
他心里想的却是:“可得把这小子的身体素质搞上去,我这养老保险可不能刚交上就断了。”
苏铭听着师父的话,背上的疼痛似乎都变得有了一些特殊的意义。
“师父,我明白了。”
“光明白没用。”林屿话锋一转,“从明日起,周夫子教的所有生字,你必须全部背下,一个不落。船要坚固,得先有图纸。这些字,就是你的图纸。”
苏铭有些尤豫:“可是……我记性不好。”
“笨鸟先飞,勤能补拙。”林屿的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老夫自有办法助你。现在,去做另一件事。”
“什么事?”
“把戒指取下来。”
苏铭一愣,依言从怀里掏出那枚冰凉的戒指。
“你家里人多眼杂,二哥又是个心细的。你睡觉时若还戴着它,迟早要露馅。”林屿指挥道,“看到房梁上那道裂缝了吗?把它挂在裂缝里那根凸起的木刺上。”
苏铭抬头,借着窗外洒进来的微弱月光,果然看到头顶的房梁有一道不起眼的裂缝。他踩着床沿,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将戒指挂了上去。
戒指隐入黑暗,仿佛从未存在过。
“好了,睡觉。”林屿的声音带着一丝满足,“养足精神,明天,是你入门的第二课。”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苏铭从炕上爬了起来。背上的伤依旧在疼,但他一想到师父的话,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
大哥苏峰埋头喝粥,王春桃眼角瞟着苏铭。
父亲苏山依旧沉默,只是在苏铭的碗里多放了一筷子咸菜。
母亲陈氏则担忧地看着他:“小铭,背还疼吗?要不今天就别去私塾了,跟夫子告个假。”
“娘,我没事。”苏铭摇摇头,飞快地扒拉完碗里的粥,“我吃饱了,去上学了。”
他抓起挂在墙上的布袋,逃也似的跑出了家门。
苏阳看着他的背影,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哎,苏铭!”刚走出院门,就撞见邻居李寡妇端着一盆水,她嗓门敞亮,“跑这么快做啥?可不兴再逃周夫子的课了,先生昨天还念叨你呢!”
“小子,这位自带扩音法阵的大婶是哪位?”林屿的声音在苏铭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调侃。
苏铭在心里飞快地回了一句:“是邻居李婶,村里的长舌妇,不过心眼不坏。”
“了解,村级情报集散中心,高危人际单位,建议保持安全距离。”林屿回道。
苏铭含糊地“恩”了一声,脚下不停,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巷子口。
院子里,刚劈完一担柴的苏阳直起腰,汗珠顺着他结实的臂膀滑落。他看着苏铭仓皇的背影,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扭头与的陈氏对视一眼。
私塾里,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卷的气味。
“人之初,性本善……”
周夫子正捻着他那撮山羊胡,摇头晃脑地领着七八个孩童念书。他眼皮一抬,就看见苏铭从后门猫着腰溜了进来。
朗读声戛然而止。
“苏铭。”周夫子的声音不响,却让整个私塾落针可闻。
苏铭垂着头走到堂前,主动伸出了左手。
戒尺破空的声音又短又急。
“啪!”
“啪!”
“啪!”
三道红痕迅速在他手心肿起,火辣辣地疼。苏铭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啧,体罚,落后的教育方式。林屿在戒指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不过“这也是一课,小子,保命真经第一条:永远别被抓住。”
周夫子收回戒尺,目光里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惋惜,重新捻起胡须。
“性相近,习相远……继续念!”
苏铭挪回自己的位置,左手掌心像揣着一团火。
他用右手翻开书,书页边缘都有些卷曲发黄。
“小子,感觉如何?”林屿的声音懒散地冒出来,“这叫触觉记忆法,简单粗暴,但对你这种木头脑袋,效果拔群。”
苏铭没理会脑海里的调侃,他盯着书上那个陌生的“初”字,仿佛要把它刻进眼睛里。
“性相近,习相远……”
嗡嗡的读书声重新灌满耳朵,他深吸一口气,将那股火辣压下去,也跟着张开嘴。
声音在小小的私塾里回荡,震得窗纸嗡嗡作响。
苏铭的嗓子念得有些干涩,手心的刺痛也渐渐化为一片麻木的胀热。
他前所未有地专注,每一个字从喉咙里滚出来,都象是在敲打一块顽铁。
不知过了多久,周夫子手中的戒尺在讲桌上轻轻一叩。
“哒。”
满屋的嗡嗡声瞬间消失。
周夫子清了清嗓子,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扫过每一张稚嫩的脸庞。
“书都收起来,研墨,准备学今天的生字。”
夜,再次降临。
苏铭的房间里,一盏小小的油灯如豆,在墙上投下他晃动的身影。
他没有睡,正趴在桌前,用一根木炭条,在一块破旧的木板上,一遍遍地练习着白天的生字。
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缝。
苏阳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灯下那个瘦小的身影,眼神复杂。
弟弟今天回来后,一句话没多说,吃完饭就钻进了房间。他原以为是累了,没想到……是在用功读书?
这太反常了。
他推门走了进去。
“小铭。”
苏铭吓了一跳,慌忙想把木板藏起来。
“二哥?”
苏阳走到桌前,拿起那块写满了字的木板,又看了看苏铭布满血丝的眼睛。
“你……”苏阳的声音有些干涩,“今天在私塾,没被夫子罚吧?”
“没有。”苏铭低下头。
苏铭的心跳得飞快,师父的警告在耳边回响。
他不能说,一个字都不能说。
他抬起头,眼圈忽然就红了。
“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斗和后怕,“我怕了。”
苏阳一愣。
“我怕再挨打。”苏铭的眼泪掉了下来,声音里充满了委屈,“更怕……怕再看到爹和大哥打你。如果我好好读书,他们就不会生气了,就不会再打我们了。”
这番话,半真半假。
怕挨打是真的,不想连累二哥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