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盐铁
第二天上午,埃律西亚城大皇宫的御座厅内,气氛庄严肃穆。
巴西尔停在御座前,向自己的父亲祖父行礼。
御座之上,他的祖父,君士坦丁十二世,身形枯稿地靠在巨大的椅背上。这位年迈的皇帝已经很少处理具体的政务,他更象是一个像征。听到孙子前来请安的脚步声,他只是疲惫地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算是无声的回应。
御座之侧,巴西尔的父亲,共治皇帝阿莱克修斯,正处理着来自帝国各地的文书。他放下手中的一卷,看向走进来的巴西尔。
“我昨天听说了,你派出去的那支探险队回来了。”阿莱克修斯的声音平静,“怎么样,找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了?”
“是的,父亲。”巴西尔的回答清淅而沉稳,“他们不辱使命,为帝国带回了荣耀。
探险队不仅绘制出了大湖区南岸的详细地图,更在最西边的维穆尔湖区,发现了一片储量可观的铁矿。今天我来,正是想向您和祖父呈报一个计划,一个关于创建新城市的计划。”
他稍作停顿,“一座以钢铁产业为内核的城市。它将成为帝国钢铁中心,为我们罗马未来的每一次扩张,提供源源不断的钢铁。”
说完,巴西尔从怀中取出一卷写有计划的纸张,双手呈上。
一名侍从悄无声息地上前,接过那卷承载着帝国未来的计划书,转呈给阿莱克修斯。
阿莱克修斯接过计划书,缓缓展开,视线在上面细致的字迹和地图上移动。
创建一座新的钢铁之城,有理有据,前景光明。
阿莱克修斯抬起头表情严肃。
巴西尔的声音在空旷的御座厅中回响。
阿莱克修斯被这个极为陌生的词汇震惊了。他从未听过如此激进、如此颠复性的经济策略。
“好吧。你可以开始你的运河勘探计划。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每年用于这个项目的经费,必须由我亲自审批核算,每一个杜卡特都必须有明确的去向。一旦超出预算,或者我认为它开始影响到了帝国的财政稳定,我随时会叫停这个计划。”
巴西尔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他抛出了一个在这个时代的西方,从未有人系统性提出过的大胆构想,但是在遥远的东方已经有了千年实践的制度。
“我提议,由国家来主导炼铁产业。只有获得皇室发放的特许经营许可,民间资本才能创建炼铁厂。并且,由一个专门的机构来统一调配和控制全国的钢铁产量。当市场须求旺盛,价格上涨时,我们就增加产量,平抑物价;当市场萎缩,钢铁滞销时,我们就减少出货,保护生产者的利益。以此来维持钢铁价格的长期稳定。”
他在权衡,在思考。这个计划的背后,是巨大的利益,但同样也隐藏着巨大的政治风险。
阿莱克修斯沉默了。他审视着自己的儿子,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让他既欣赏又感到一丝警剔的东西。那种超越了年龄的冷静和对未来的笃定。
“资金来源,除了帝国财政的常规拨款,我之前派遣去东方的贸易船队,应该很快就会有第一笔回报。东方的丝绸、瓷器和香料,无论是在欧罗巴还是在我们埃律西昂,都是硬通货,利润惊人。我相信,帝国的财政,撑得住这第一步的勘探。”
然而,他今天来的目的,还不止于此。这只是开胃菜。
“新加里波利,就按照你的想法来。从钢铁官营开始,把它作为一个试验场。如果效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好,我们再考虑将它推广到食盐上去。”
阿帕勒西亚践道。仅仅是为了修建那条豌蜓在山脊之上的践道,帝国就耗费了无数人的心血和难以计数的金钱与生命。而开凿一条连接两片水系的运河,其工程量与践道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他看着巴西尔,语气变得格外严肃,补充了一句。
阿莱克修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需要强调的是,”巴西尔补充道,“政府只参与最上游的钢铁冶炼环节,也就是将铁矿石炼成生铁和钢材。下游的铁匠铺、武器作坊,依旧可以自由地向官营炼铁厂购买生铁和钢材,锻造成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我们控制的是源头,而不是扼杀市场的活力。”
“说来听听。”阿莱克修斯重新靠回椅背,他想看看,自己的儿子还能抛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想法。
计划书的第一部分,是对那个被命名为“新加里波利”的城市选址,进行的详尽分析。扬尼斯绘制的那幅地图被巴西尔巧妙地引用,那个位于卡拉格湖与奥瑞亚湖之间的水路枢钮,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被描述得淋漓尽致。任何一个具备基本战略眼光的人,都能一眼看出其在未来所能扮演的巨大运输潜力。
起初,他的嘴角带看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然而,当他的视线继续向下,移动到计划书末尾的附录部分时,他脸上的那一丝微笑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许久,阿莱克修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绷的神情松弛了下来。
“我一直认为,稳定且廉价的原材料和生活成本,是帝国未来在全球贸易中立于不败之地的关键。至于您所担心的腐败和低效问题,这确实是任何一个政府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所以,我才强调,官营只控制最上游的生产环节,而将庞大的、复杂的销售网络,继续交给民间的商业力量去完成。我们与商人不是敌人,而是合作者。政府确保货源的充足和价格的稳定,工厂主负责把价格稳定的原料加工成产品,商人负责流通和销售,各取所需,互利共赢。”
“至于修建运河所需要的人力,我想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可以由那些尚未完全归化的本地部落民组成。他们现在除了出卖廉价的劳力,没有更好的谋生手段。我们可以在运河的工地上设立临时的希腊语学校,派遣埃律西昂教会的教士向他们传授我们的语言、我们的文化和我们的信仰。只要他们达到了归化民的标准,通过了考核,就可以成为真正的罗马公民,获得土地和自由,不再需要服劳役。这是帝国的恩典,也是最彻底的同化。”
他的儿子,这个年轻人,竟然想开凿一条人工运河,将庞大的五大湖水系与东海岸那条名为“圣米迦勒河”的河流连接起来。
这种堪称奇观的浩大工程,在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曾拖垮了多少不可一世的强大帝国。
巴西尔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在达达尼尔河旁创建新加里波利,以你发现的铁矿为基础,发展钢铁产业,我支持这个计划。”他先是给予了肯定,但随即话锋一转,变得锐利起来,“但是,这条运河,我觉得时机未到。修建一条运河的开支,恐怕会是一个吞噬帝国所有财富的无底洞。一旦国库因此空虚,导致国家财政入不敷出,那将是灾难性的。我希望你能明白,巴西尔,一个错误的决策,就可能葬送我们五代人在这片新大陆上苦心经营百年的基业。”
父亲的担忧和激烈的反对,完全在巴西尔的预料之中。他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向前一步,从容不迫地解释起来。
“我明白。”巴西尔再次躬身,“谢谢您的支持。在得到元老院的批准后,明年春天,冰雪消融之时,就将开始新加里波利城的建设。”
得到父亲的首肯,巴西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
他停顿了一下,谈到了最关键的劳动力问题。
阿莱克修斯的手指在自己宝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御座厅里只剩下这单调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
“父亲,这是我长久以来思考的结果。”巴西尔迎着父亲充满质疑的目光继续补充道,“稳定而低廉的生活必须品价格,意味着平民的生活成本不会太高。这样一来,他们在工坊工作时,对薪酬的要求也会相对较低。而低廉的劳动力成本,就是我们罗马未来工业产品最内核的竞争力。”
“盐铁官营?”
他知道,这仅仅是帝国迈向工业进程的第一步,确保原料的稳定,铁、钢、工具甚至是煤的产量直接关系着一个国家的建造力,有了充足了建造力才能更快的发展。
“盐?”阿莱克修斯皱起了眉头,他隐约感觉到巴西尔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了。
计划书上,巴西尔描绘了运河建成之后,钢铁已经其他大宗物资顺流而下,直达新雅典港口,而后输往帝国乃至全世界的宏伟蓝图。但对于这项工程本身的难度和耗资,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连一直闭目养神,仿佛已经与世隔绝的老皇帝君士坦丁十二世,此刻也完全睁开了他的眼睛,深深地看向自己的孙子。
“至于耗资巨大的问题,任何伟大的工程都需要漫长的时间去成就。我的想法是,将整个工程分解成一个长达数十年的长期规划,把巨大的成本平摊到每一年的财政预算之中。我们不需要一口气挖通它,我们可以一年挖一点,年复一年的挖掘。重要的是开始,并且坚持下去。只要计划得当,执行有力,成本就可以被控制在帝国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父亲,关于新加里波利的炼铁产业,以及帝国未来的盐业,我还有一些不成熟的建议。”
“您看,计划书中也写明了,这目前只是一个远景规划。当前要做的,仅仅是派遣帝国的地理学者和工程师,进行一次全面的实地勘测,评估出几条最可行的路线和初步的预算方案。这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它不会耗费太多的资金。”
御座厅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但你要清楚,巴西尔。盐业的利益盘根错节,背后牵扯的家族和势力,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他们不会轻易放弃。”
“至于另一部分的劳工来源—”巴西尔话说到一半,却刻意停住了,“请允许我暂时保密。这是一个需要时机才能揭晓的方案。’
“此外,还有一样东西,我认为也应该采取同样的策略,那就是盐。”
“是的,父亲,是盐。帝国疆域内的每一个人,从您和我,到最贫穷的农夫,每天都离不开食盐。它是最基础的生存必须品。因此,盐价必须保持绝对的低廉和稳定。如果放任民间私营,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们,必然会囤积居奇,操控价格。市场的每一次波动,最终都会传导到每一个平民的餐桌上,引发他们的不满和动荡。一个连盐都吃不起的帝国,是脆弱不堪的,就象创建在沙滩上的城堡。”
“父亲,我完全理解您的顾虑。修建运河的难度确实巨大,但它的回报,同样是阿帕勒西亚践道无法比拟的。一条运河的年运载量,是上百条践道也无法企及的。一旦打通内陆与沿海将不再分割。”
最终,他停止了敲击。
“而且,盐铁官营所带来的利润,将直接充入帝国国库,而不是流入少数几个豪门贵族的钱袋。这笔钱,我们可以用来加强军备,可以用来修建您刚才还在担忧的运河,可以用来做任何有利于帝国长远发展的事情。”
阿莱克修斯甚至伸出手指,在地图上那几条被命名为“博斯普鲁斯”、“马尔马拉”、“达达尼尔”的水道上轻轻划过,作为一名皇帝,他瞬间就理解了这个布局的精妙之处。他对儿子的远见感到满意。
“因此,我提议,在帝国全面推行‘盐铁官营”。由罗马政府亲自下场,以国家信誉为担保,彻底掌控食盐和钢铁这两样关乎国计民生的重要物资的生产和定价权。以此来稳定市场,并为国库带来一笔数额可观且极其稳定的收入。”
运河。
“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盐铁官营”的?你又凭什么认为,由政府来做,就能保证价格的稳定?那些只会坐在办公室里批阅文档的官僚,他们的低效和与生俱来的腐败,你难道没有考虑过吗?”
“感谢您的信任,父亲。”巴西尔躬身致谢。他知道,这已经是父亲能做出的最大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