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浙海域的那场倭寇的突袭战,对罗马水手们带来的恐惧,深深的烙印在每一个罗马水手的心中。
在这种恐惧的气氛下,水手们不再象从前那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吹嘘着未来的财富与荣誉。他们认真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擦洗甲板,修补帆索,警戒海面上的每一个异常的动静,没有了之前那种自由散漫的氛围。
轮岗的哨兵警剔地看着海面,海面上的每一个与水面颜色不相符的物品都会引起他们的警剔,无论是漂浮的木板,还是渔人的渔船,每一处他们都在仔细的的辨认着威胁性。就连一阵浪花背后是否会躲藏着海盗的小船的可能他们都有考虑到。
夜里,更是无人敢真正睡熟,每个人都没有解下自己的衣服,以便随时听到动静后迅速投入战斗。
就这样,约翰尼斯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下去。
船队升起了所有的风帆。巨大的桅杆在海风的吹拂下,形成一道道完美的弧线。十八艘盖伦帆船以当前最快的速度,沿着那片陌生的海岸线一路向北,他们在逃离一个噩梦般的海域。
他们只想尽快离开这片海域,离开那些从黑暗中冒出来的矮个子魔鬼。没人想把自己的性命交代在这里,更没人想客死异乡。
这样的全速航行持续了大约七天。
七天里,风平浪静,再没有遇到任何袭击。但是他们在这个平静下,警戒缺一刻也不敢放松。
终于,在第七天的黄昏,当太阳即将沉入海平面时,前方的海天在线出现了一片连绵的群岛。
岛屿星罗棋布,分立在沿海的海面之上,这些岛屿的中心有一个较大的岛屿,旁边则是数个小岛屿。没错这就是杭州湾外海的舟山群岛,但是此时这群远道而来的罗马人并不知道这个群岛的具体名字。
“绕过去。”
约翰尼斯站在旗舰“圣母玛利亚”号的船头,坚定的下着命令。他不知道这片群岛周围是否潜藏着致命的暗礁,更不知道那些黑暗的岛湾里,是否还藏着另一群嗜血的魔鬼。在经历了那场惨烈的夜袭之后,他不敢再冒任何一丁点的风险。
舰队小心翼翼地调整航向,巨大的船舵在数名水手的合力转动下慢慢让船逐渐转向。
当他们绕过这片群岛后,约翰尼斯敏锐地发现,海岸线的走向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它不再是向北延伸,而是开始缓缓向西拐去。
他十几二十年来都在和海洋打交道,丰富的经验告诉他,这种宽阔而平缓的海湾,往往意味着一个巨大河口的入口。那条蜿蜒的海岸线,就是那条可能存在的大河在入海后,伸向海洋的臂膀。
就是这里了。
巴西尔皇子的命令是在一个“看起来最有钱,船最多的港口”停靠。而一个巨大的河口,凭借其内陆延伸的水系和天然的避风港湾,必然会孕育出繁华的城市与港口。
更重要的是,他们不能再继续向北了。
船舱里,那些在战斗中死去的弟兄们的尸体已经开始散发出异味。如果再找不到陆地安葬他们,为了防止瘟疫在船上爆发,他只能下令将他们抛入这冰冷的海中。
这是约翰尼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他要让这些跟随他远航万里的弟兄们,在坚实的土地上入土为安,而不是成为异国海域里鱼类的食粮。
“转向,向西航行。”约翰尼斯下达了新的命令。
十八艘盖伦帆船组成的舰队缓缓调转船头,驶入了这片广阔的海湾。
越向西行,海面上的景象越是让罗马人感到振奋。这里的船只变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和之前在珠江口看到的情景类似,绝大部分依旧是些在近海捕鱼的小型渔船,船上的渔民戴着斗笠,在风浪中灵巧地撒网摇橹。
但不同的是,这里偶尔能看到几艘体型稍大的福船,挂着东方特色的风帆,在主航道上行驶。船身吃水很深,甲板上堆满了货物。这景象让约翰尼斯紧绷了一周多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这证明此地的商业活动,远比南方那个被葡萄牙人占据的港口更加繁荣。他们找对地方了。
就在罗马舰队向西航行了约莫一天之后,一支正在杭州湾执行巡逻任务的大明水师,发现了这支不速之客。
“头儿,你看那是什么!”
一艘巡逻船的桅杆上,一名水师哨兵指着远处的海面,语调里满是惊奇和不确定。
巡逻队的哨官是个老兵,他眯起眼睛,举目望去。只见海天交界处,出现了十八个巨大而陌生的帆影。那些船的形制是他只在偶尔之中的西方佛郎机人的船只上看过,船体高耸,桅杆林立,侧舷开着一排排的窗户。
最显眼的,是船上悬挂的那面紫色的、画着双头怪鸟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威严。
“哪来的走私贩子,这么大的胆子?”
哨官的第一反应就是遇上了胆大包天的走私团伙,他们居然敢如此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杭州湾,这简直是没把大明水师放在眼里。这不是送上门的功劳吗?
“传令下去,所有船,靠上去!让他们停船检查!”哨官兴奋地一挥手,“今天要是能拿下这票,兄弟们下半年的酒钱就都有了!”
几艘船身宽扁、挂着硬帆的大明水师战船立刻调转船头,调整帆向,向那个突然出现在大明沿海的陌生舰队迎了上去。
“船长!官方的船!”
旗舰“圣母玛利亚”号的桅杆顶端,了望手的声音顺着风传了下来,带着一丝紧张。
约翰尼斯也看到了那支正在向他们靠近的船队。船上的旗帜,他在珠江口见过,他确信,这是这个东方王朝的官方舰队。他仔细观察着对方的船只,船身宽扁,吃水不深,挂着硬帆,转向和速度看起来都相当笨重而不灵活。
海盗绝不会用这种跑都跑不掉的破船来伪装。
尽管如此,约翰尼斯依然保持着十二万分的谨慎。那场夜袭的教训太深刻了,他不敢再相信任何表面的平静。
“所有人,把剑藏在衣服里,随时准备在形式不对的时候动手。”他对身边的军官下令,“如果对面是海盗伪装的,我们也有反应的机会。”
他随即让手下打出表示愿意接受检查的信号,并主动降下部分船帆,减慢船速,引导对方的船只靠近自己的旗舰“圣母玛利亚”号。
看到这支庞大的番船队如此配合,丝毫没有抵抗或逃跑的迹象,迎面而来的大明水师哨官反倒吃了一惊。这反应,不象海盗,更不象那些桀骜不驯的佛郎机走私贩子。
那这群挂着奇怪双头鹰旗的家伙,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怀着满腹的疑虑,大明水师的头船缓缓靠上了“圣母玛利亚”号。几名腰挎佩刀、身穿战袍的明军卫所士兵在哨官的带领下,顺着罗马人抛下的绳梯,登上了旗舰的甲板。
一踏上甲板,他们便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
这艘船太大了,高耸的桅杆直插云宵。最让他们心惊的是,甲板两侧整齐地排列着一门门巨大的火炮,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船上的番人身材普遍高大,鼻梁高挺,正用一种好奇而警剔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你们是何人?从何而来?到我大明海疆有何目的?”
哨官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用汉语厉声喝问,试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甲板上一片沉默。罗马人面面相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约翰尼斯上前一步,示意身边的翻译官开口。翻译官立刻用葡萄牙语,向明军哨官解释他们听不懂他的语言。
哨官皱起了眉头,一脸为难。他手下可没有懂佛郎机语的。
正在这时,他身后一名随船的通译眼前一亮,连忙凑到哨官耳边低语。
“大人,他们说的是佛郎机话!小的在濠镜跟那些佛郎机商人打过交道,能听懂一些!”
哨官精神一振,立刻挥了挥手。
“问他们!”
通译连忙上前,用磕磕巴巴的葡萄牙语和罗马的翻译官交流起来。在反复确认中,约翰尼斯的意思总算被大致传达了过去。
“我们是来自遥远国度的罗马人,并非海盗或匪徒。我们不远万里航行到此,是因仰慕天朝上国的无上威仪,特来‘朝贡’。我们带来了一些我们国度的特产作为礼物,希望能与贵国进行一些友好的交易,采购一些丝绸和瓷器。我们的船员和船只都需要休整,恳请允许我们靠岸补给。”
听到通译的转述,尤其是“朝贡”两个字,哨官的脸色明显缓和了不少。来朝贡的?这个理由听起来比什么都顺耳。
他一挥手,依旧按照规矩,带人开始在船上检查。他们发现船上除了火炮武器和必要的航行物资,以及一些他们没有见过的货物之外,并没有任何象是劫掠来的大明赃物。这群番人的态度也十分躬敬,完全不象一群亡命之徒。
就在检查进行到船尾时,哨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腐臭味,他皱了皱眉。他掀开一块盖在甲板上的巨大船帆,下一秒,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船帆下,赫然是十几具用白布紧紧包裹的尸体,整齐地排列着。
“这是怎么回事?”哨官的手按在了刀柄上,厉声质问。周围的明军士兵也立刻紧张起来,纷纷拔出佩刀。
约翰尼斯的脸上露出一丝悲伤,他示意自己的手下不要妄动。
“将军,这些都是我们勇敢的水手。数天前,我们在南方的海面上,遭遇了一伙身材矮小的海盗夜间偷袭。他们的刀法非常凶悍,战斗力极强。这些弟兄,都是在那场保卫船只的战斗中牺牲的。我们希望能将他们带上陆地,找一个地方好好安葬他们。”
通译将这段话翻译给哨官听。哨官听完,沉默了。
“矮子海盗”,刀法凶悍,夜间偷袭……那不就是为祸东南沿海多年的倭寇吗?
他亲自上前,不顾那股臭味,让手下掀开一具尸体上的白布。尸体上的伤口大多是狭长的利刃劈砍所致,伤口极深,手段残忍,确实符合倭寇的作风。
眼前这群番人,竟然跟倭寇血战了一场,还守住了船只,甚至看起来还打赢了。
哨官心中那点怀疑,顿时消散了大半,甚至还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感慨。毕竟,他们这些水师官兵,常年都在和倭寇打交道,深知其凶残难缠。
“你们在这里等着,不要乱动。”哨官的态度缓和了许多。“此事我做不了主,必须立刻回报巡抚大人。在接到命令前,你们不得擅自驶离此地。”
说完,他便带着手下,匆匆离开了“圣母玛利亚”号,留下几艘船在远处监视,自己则乘坐快船,向着杭州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约翰尼斯则指挥舰队在附近海面下锚,静静地等待着这个庞大王朝的裁决。
……
浙江巡抚衙门。
时任浙江巡抚的赵炳然,正在进行着配合闽地对盘踞在那里的倭寇进行围剿的计划。
一名水师哨官快步走了进来,向他作揖。
“禀告抚台大人!杭州湾外发现一支番船,共十八艘!船上悬挂紫色双头鹰旗,船体巨大,形制与佛郎机人的船只相似!”
“紫色双头鹰?”赵炳然抬起头,眉头微皱,这个旗号从未在任何邸报中出现过。
“他们没有抵抗检查,态度躬敬,需要通过佛郎机语的通译才能交流。他们自称是‘罗马人’,因仰慕天朝,特来朝贡,并请求贸易。”哨官将情况一五一十地做了汇报。
“最关键的是,我们在船上发现了他们自己人的尸体。据他们所说,数日前在闽地海域,他们与倭寇发生过一场血战,死伤惨重。下官亲自查看过尸体上的伤口,确实是倭刀所致。”
“哦?”赵炳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浓厚的兴趣。
跟倭寇打了一仗?还能从倭寇手里活下来,看起来还打赢了?这就有意思了。
“他们的外表,与佛郎机人有何不同?”
“回大人,虽然都是高鼻深目,但细看之下,差别还是不小。这群自称罗马人的,毛发颜色更深,五官轮廓似乎也柔和一些,不似佛郎机人那般粗犷。”
赵炳然点了点头。看来不是跟佛郎机人一伙的。是敌是友,尚不明确。但既然对方主动摆出了“朝贡”的姿态,又与大明共同的敌人倭寇交过手,那就不能简单地当成海寇处理,更不能轻易赶走。
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传令下去。”赵炳然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引导他们的船队,前往宁波府的市舶司码头停泊。派兵严加看管,不许他们的人擅自离开码头范围。”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补充道。
“只把他们的首领,带几个随从,带来杭州见我。本巡抚要亲自会一会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