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马克西米利安
两封信,一前一后,被快马送出前往不同的目的地。
目的地较近那一封,率先抵达了曼图亚。
曼图亚公爵的城堡内,气氛十分的凝重,他们之前已经得知冈扎加战败的消息。他从信使手中接过那封带着巴列奥略家族火漆印的信件,手指在拆开信封时有些发僵。
信纸展开,上面的字迹清淅而有力,内容却象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他最后的幻想0
冈扎加战死。
他拼凑起来的军队,在罗马军团和瑞士雇佣兵的联合作战下灰飞烟灭,冈扎加也象百年前的那位勃艮第公爵一样被瑞士人开了瓢。
信的末尾,是新任蒙费拉托侯爵费拉米尼奥的警告,措辞算不上客气,却也留了一丝馀地。
公爵将信纸缓缓放在桌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输了,输得彻底。
他不仅失去了一个能为他搜刮财富的忠犬,还折损了一千名常备军,这才是最让他心痛的。那些都是他花大价钱养起来的守卫他们家族荣耀的武装。
那支来自新大陆的罗马军队,战斗力不容小觑。更可怕的是,他们还愿意砸钱提前把最有战斗力的雇佣兵都给雇佣了,不给对手雇佣这些作战能力强悍的雇佣兵的机会,他们的考虑都很周全,看来是有备而来。
再打下去?拿什么打?曼图亚的国库可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那就随他们去吧。”公爵喃喃自语。
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远在维也纳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如果皇帝陛下执意要维护帝国的颜面,下令讨伐,他自然可以借机出兵,摇旗呐喊。
但如果连皇帝都选择默认,他再出手,就纯粹是自讨苦吃了。
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一个公国能处理的范畴。
数日之后,维也纳。
这座哈布斯堡家族经营了近三百年的都城,早已是德意志乃至整个中欧的中心。多瑙河如一条银色的缎带,从城市一侧缓缓流过,滋养着这片富饶的土地。
城墙高大而坚固,周围的棱堡与炮台错落有致,在阳光下投射出森严的影子。城内,哥特式的尖顶教堂直插云宵,与文艺复兴风格的宫殿和市政厅交相辉映。狭窄的石板街道上,马车粼粼,商贩的叫卖声、工匠的敲打声与市民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座帝
国心脏充满活力的脉动。
在城市的一角,坐落着哈布斯堡家族的宫殿—美泉宫。此时的美泉宫。宫殿主体是一座雅致的建筑,黄色的墙体在阳光下显得温暖而明亮。四周环绕着精心修剪的花园、茂密的树林和清澈的泉水还有一个喷泉,环境幽静。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二世,此刻就在美泉宫的书房里,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政务。
这位哈布斯堡家族的君主刚刚继位一年,年近四十的他,正值年富力强之时。
与他那些虔诚到甚至有些偏执的先辈不同,马克西米利安对帝国北方愈演愈烈的新教思潮,抱有一种复杂而矛盾的同情。他对这些新教异端抱有好感,他并不认为新教的教义有错误,都是基督教又何必自相残杀。
然而,他的统治根基一奥地利大公国和帝国南部的诸候们,却都是坚定的天主教徒。为了维持统治的稳定,他必须在公开场合拥护天主教的权威。
这种矛盾的心态,使得他对新教采取了一种中立甚至可以说是放任的态度。在他治下,新教的火种在德意志北部迅速蔓延,为数十年后那场将整个欧罗巴拖入血火的三十年战争,埋下了最深的伏笔。
一名侍从官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躬身递上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件。
“陛下,来自北意大利的一个从没有往来的皇帝的信件。”
马克西米利安放下手中的文档,接过了信。
信封的背面,那个金色的双头鹰火漆印,让他微微一怔。
这不是他哈布斯堡家族的双头鹰,而是拜占庭的样式。
是那个远渡重洋的罗马帝国。
他的“同行”来信了。
马克西米利安挥手示意侍从官退下,独自一人回到了书房深处的私人局域。他用小刀仔细地割开火漆,抽出里面的纸张,在书桌前坐下,借着窗外的光线看了起来。
信的开头,直接而明确,要求他承认巴列奥略家族的私生子费拉米尼奥,成为蒙费拉托侯爵的既成事实。
马克西米利安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个决定,是三十多年前,他的伯父,那位不可一世的查理五世做出的。他与那位权势滔天的伯父之间,一直存在着或明或暗的矛盾。推翻伯父的一个旧决定,对他而言并非不可接受。而且巴列奥略统治了蒙费拉托数百年,他们有宣称权,再加之他们与东罗马的皇族一样,也许真的可以卖一个人情。
一个北意大利小邦的归属,并不足以让他太过在意。
但当他继续往下看,他的脸色开始变了。
信纸上,那个自称罗马共治皇帝的巴西尔,用一种近乎傲慢的口吻,开始解构他引以为傲的帝国法统。
“神圣罗马帝国,既不神圣,又不罗马,更非帝国。
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击在他的心上。
这是亵读。赤裸裸的亵读。
然而,当他强压着怒火,仔细去看下面的论述时,却发现对方的言辞虽然刻薄,但并非全无道理。
“非帝国”。
马克西米利安比任何人都清楚帝国的现状。自大空位时代以来,皇帝的权威一落千丈。所谓的帝国,不过是数百个邦国、自由市和骑士领的松散联盟。他这个皇帝,对许多选侯和公爵的约束力,甚至不如他们对自己领地内一个男爵的约束力大。别说统一税收,就连发布一道需要全境遵守的敕令,都必须经过帝国议会的漫长扯皮。
一个连中央集权都做不到的政体,如何能称之为“帝国”?
这论述,虽然尖锐,却也刺中了他心中最深的痛处。
“不神圣”。
信中提到了教宗加冕的问题。自腓特烈三世之后,确实再也没有一位皇帝前往罗马,接受教宗的加冕。这在法理上,的确是一个遐疵。
但马克西米利安对这一点嗤之以鼻。神圣罗马帝国与教宗之间的冲突,贯穿了数个世纪。所谓的“神圣”,不过是双方为了各自利益,互相利用的一套说辞。尤其对于私下同情新教的他而言,教宗的承认与否,他根本不在乎。
“非罗马”。
这一点,才是最让他恼火的。帝国的“罗马”法统,源自教宗利奥三世为查理曼的加冕。后来,在东罗马帝国风雨飘摇之际,也曾为了换取援助而捏着鼻子承认过神罗的地位。
现在,这个正牌罗马的后裔,居然跳出来说他们不配姓“罗”?
马克西米利安的手有些发抖,他恨不得立刻将这封充满恶意的信纸扔进壁炉,让它化为灰烬。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继续看了下去,看完一封信的全部是一个应该有的礼节。。
信的末尾,对方终于图穷匕见。
“——若皇帝陛下愿意承认费拉米尼奥的合法地位,我,罗马帝国的共治皇帝,亦可承认贵国罗马”之名号,为贵国摇摇欲坠的法统,提供一丝来自真正罗马的支持。”
“否则,我将利用印刷机,将既不神圣,又不罗马,更非帝国”的论述,传遍整个欧罗巴。届时,皇帝陛下将如何向法兰西的瓦卢瓦、英格兰的都铎,以及帝国境内那些心怀叵测的诸候们解释,您头顶皇冠的合法性?”
看到这里,马克西米利安紧绷的精神,忽然松弛了下来。
他明白了,原来是威胁。
这个叫巴西尔的年轻人,并不是真的想掀桌子,他只是把这套极具破坏力的“谣言”,当成了一个逼迫自己承认蒙费拉托归属权的筹码。
既然是筹码,那就意味着,一切都好商量。
马克西米利安将信纸小心地折叠好,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渡步。
他开始思考,这个“谣言”一旦扩散开来,会对帝国造成多大的冲击。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宿敌法兰西。
瓦卢瓦家族的国王们,做梦都想肢解哈布斯堡的帝国。如果这份“檄文”传到巴黎,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一定会如获至宝,利用这个理论,从法理上攻击帝国的存在本身。
还有帝国北方的那些新教诸候。他们本就对皇帝的权威阳奉阴违,如果再得到这样一份理论武器,他们恐怕会更加肆无忌惮。
风险太大了。
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蒙费拉托侯爵头衔,去冒这样巨大的政治风险,绝非明智之举。
马克西米利安最终做出了决定。
妥协。
但是,不能就这么轻易地妥协。神圣罗马帝国的体面,哈布斯堡家族的尊严,不容许他就这样被一个来自新大陆的“皇帝”吓倒。
他必须派遣一名使节,去和这位巴列奥略的后裔好好谈一谈。
承认费拉米尼奥可以,但必须为帝国换取到足够的利益。哪怕只是象征性的,也要让欧罗巴的宫廷们看到,帝国的承认,是有价值的。
想到这里,马克西米利安走到壁炉前,将那封信扔了进去。橘红色的火焰立刻吞噬了信纸,将那些危险的文本化为一缕青烟。
这件事,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他呼唤着站在门外的侍从。
片刻后,侍从官再次出现。
很快,一位身形瘦高、气质儒雅的中年人走进了书房。
“陛下。”奥吉尔躬身行礼。
“奥吉尔,我有一个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马克西米利安的表情严肃。他将蒙费拉托发生的事情简略地叙述了一遍,但隐去了信中最内核的威胁部分。
“——那位来自埃律西昂的共治皇帝,巴西尔,要求我们承认他对蒙费拉托的处置。
原则上,我同意。”
奥吉尔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但他没有插话。
“但是,”马克西米利安加重了语气,“我们不能如此简单地就给予承认。这次出使,我需要你用尽你的智慧,在不激怒对方的前提下,为帝国争取到最大的利益。记住,底线是必须承认,但过程,要让帝国显得体面。”
“这是一场看似轻松,实则艰难的谈判。神圣罗马帝国的颜面,现在就担在你的肩上了。不要让我失望,奥吉尔。”
奥吉尔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图。这不仅仅是一次外交谈判,更是一场关乎帝国尊严的博弈。他需要在“同意”这个结果上,包装出一层“胜利”的外衣。
“遵命,陛下。”奥吉尔的回答沉稳而有力,“我会让帝国,体面地解决蒙费拉托的问题。请允许我回去准备一天,明日一早,我便出发前往北意大利。”
“好。”马克西米利安点了点头,“我会为你准备好副手和护卫。记住我的话,奥吉尔,不要姑负我,和我的帝国对你的期待。”
奥吉尔再次躬身行礼,随后退出了书房,开始为这次充满挑战的旅程做准备。
第二天清晨,几辆装饰着哈布斯堡徽记的豪华马车,在卫兵的护送下,缓缓驶出维也纳城门,向着西南方的阿尔卑斯山行去。
他知道,他即将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欧洲君主。
那是一个继承了真正罗马帝国名号的年轻人。
这场两个“罗马”之间的正式交锋,即将拉开帷幕。
“好。”马克西米利安点了点头,“我会为你准备好副手和护卫。记住我的话,奥吉尔,不要姑负我,和我的帝国对你的期待。”
奥吉尔再次躬身行礼,随后退出了书房,开始为这次充满挑战的旅程做准备。
第二天清晨,几辆装饰着哈布斯堡徽记的豪华马车,在卫兵的护送下,缓缓驶出维也纳城门,向着西南方的阿尔卑斯山行去。
他知道,他即将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欧洲君主。
那是一个继承了真正罗马帝国名号的年轻人。
这场两个“罗马”之间的正式交锋,即将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