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国地界,春雪初融,道路泥泞不堪。
一支由百馀良马组成的庞大商队正缓缓驶入城中。
马蹄踏过融雪,溅起混杂着草根的黑泥。
领队之人,正是曾在涿县与刘备陈默等人有过一番渊源的中山大商,张世平。
这趟幽州之行,于他而言,不啻于一场奇迹。
他不仅带回了上好的幽州战马,还有一批从刘备手中换来的制式兵甲样品。
一路上,他接连在数个集市倒手马匹与兵甲,辗转腾挪,竟赚了数十倍的暴利。
张世平的心情自然极好,进城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奔自己的主家。
也就是中山国相张纯的府邸而去。
张纯的府邸高墙森然,门前车马不绝。
张世平虽富甲一方,但在这位手握一地军政大权的实权太守面前,仍需敛去一身商贾之气,小心翼翼地躬身行礼。
接待他的是张纯的长随兼管家,赵佑。
赵佑年约四旬,面容精瘦。
他先是客套地寒喧几句,随即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
“张掌柜这趟幽州之行,听闻与那涿县的刘备来往甚密?”
一句话,让张世平心头猛地一震。
刘备不过一介乡里义勇,声名仅在涿郡当地,如何竟能惊动远在数百里之外的中山相府?
他不敢托大,只得压下心中惊疑,如实回道:
“回赵管家,确有一面之缘。
那刘玄德乃汉室宗亲,为人仁义宽厚,麾下更有一记室陈默,字子诚,颇有些胆识谋略。”
赵佑缓缓点头,呷了一口茶,意有所指道:
“府君近日得报,盘踞涿郡百年的范阳张氏,已为公孙伯圭所灭。
却又听说,刘备等人在其中也得了功劳,如今正在涿县西北划地屯田,招募乡勇,势头不小啊。”
“刘备?势头不小?”张世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其人不过一本地乡豪耳,兵不过三十,怎会……?”
话未说完,他便看见了赵佑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赵佑将茶杯轻轻放下,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府君有言,幽州风起,涿县那块地或许不久之后,便会成为局中焦点。
若有可能,张掌柜不妨多与那位刘玄德通些往来,互道有无。”
张世平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终于明白了。
主家张纯,与那位手握幽州兵权的“屠夫将军”公孙瓒向来不合。
一个执掌军权,一个独揽郡政,二人都是野心极大之豪雄。
双方在幽冀两地明争暗斗,已有多年。
如今公孙瓒在幽州屠戮豪族,手段酷烈,张纯自然心生警觉,需要在其背后布下一颗闲棋,以作牵制。
而刘备,一个同样姓刘,背靠宗族,手握兵马却又无官方实权的小人物
简直就是最理想的“暗子”!
阵阵彻骨寒意之后,张世平心中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自己无意之间,竟为主家打通了一条通往幽州的潜在脉络!
这步棋,他走在了主家的心坎上!
消息传得比春风还快。
不出三日,整个中山国的商界都在流传:
马商张世平此次北行大发横财,不仅带回了百匹良马,还得了中山相府的赏银与勋帖,风头一时无两。
中山城南,一处占地广阔的货栈之内。
另一位大马商苏双坐在宽大的梨木桌后,眉头微锁。
他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正听着帐房汇报各路商队的帐目。
苏双年近四十,与张世平在生意场上素来争锋。
但与依附豪门的张世平不同,苏双出身寒微。
全凭一股超乎常人的胆识与敏锐的直觉,在这乱世之中杀出了这条血路。
他敢走鲜卑边线,与胡人做最危险的生意。
也敢贩运战马入燕北,在刀口上舔血。
与其说他是个商人,不如说他更象一个胸怀野心的枭雄。
“……东家,张世平那边这次是走了大运,”
帐房先生放下帐本,语气中带着几分酸意,
“听说搭上了涿县那个叫刘备和陈默的,得了相府的青眼,如今城里都说他是咱们中山国的第一马商了。”
苏双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下。
“刘备?陈默?”他咀嚼着这两个名字,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若这二人真能在幽州那种虎狼环伺的地方扎根立足,那怕不是一条普通的商路了
苏双前几日得知消息后,倒没有急着插手,而是立刻派出自家最得力的伙计,沿路北上,仔细探听。
很快,回报便送了回来:
刘备屯田之地虽然偏僻荒凉,但营中纪律森严,流民入境,皆按名册分发口粮,秩序井然。
更关键的是,他们最近正以极低的价格,从周边村落大量购入粮种与农具。
这说明
他们是在踏踏实实地做事,而不是空喊口号,虚张声势。
“有点意思。”苏双低声自语,嘴角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该地日后,必成商路咽喉。”
帐房先生见他似乎动了心思,连忙劝阻:
“东家,此事还需三思啊!那刘备根基浅薄,又夹在公孙瓒与太行山贼之间,恐是朝不保夕。
我们贸然投入,怕是血本无归!”
苏双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
“兵家用血,商家用胆。”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这世道,安稳生意做不长久。
欲取大利,便要敢在无人落子之处,押上满盘胜负!”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一脸错愕的帐房,斩钉截铁道:
“通知下去!立刻从库里提出五十箱上等蜀锦、一百匹可堪一战的幽州良驹、三千石军粮,再加二十车的精铁!”
“以‘互通商路’为名,即刻送往涿县,赠予刘备!”
帐房先生听到这一连串的数目,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的算盘都差点没拿稳。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声音都变了调:
“东家!万万不可啊!!”
他急得直跺脚:
“这……这几乎是咱们库中可立时调度的不易之货了!
蜀锦与精铁是咱们结交权贵的重礼,那一百匹战马更是咱们商队行走北疆几次攒下的馀财啊!
您这是要将咱们用以周转的活财拱手送人啊!”
“万一……万一那刘备是池中之泥,扶之不起!咱们这步棋,便满盘皆输了!”
“满盘皆输?”苏双的眼神锐利如刀,似乎也沾染了几分北地的狠厉之气,他发出一声冷笑:
“我苏双何时怕过输?!”
“守着这点家当,在这乱世里等着被豪强吞并,被官府盘剥,那才是真正的坐以待毙!”
“让送货的手下给刘备那边递个话,我苏氏如此重礼,不能白送!”
“我要他们以驻地日后产出之物的专卖之权为报!
他日后所有产出,无论是粮草、兵甲还是矿藏,我苏双要独占其先,且取市价七成!”
帐房先生愣住了,喃喃道:“可他一块荒地……哪值得起如此代价……”
“今日不值,来日未可知也。”
苏双眼中闪铄着疯狂而灼热的光芒:
“一块荒地确实不值钱,但入了中山国相棋局的暗子,可就身价百倍了。”
“告诉我们的人,送完货物,就地驻扎下来,给我盯紧了!
我要知道那片土地上,每日发生的所有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还有,传话给刘备等人的时候客气一点。
就说,这些东西不过是我苏双的一份先礼!”
“待到秋收之后,我要亲自去涿郡一趟!”
……
时光一晃数日。
刘备与陈默在荒地上创建的屯田营地已渐趋稳固。
三百流民渐渐化作了三百民兵,营寨初具规模,日夜操练不休。
当然,自从新任涿县典吏“季玄”要来视察的消息传来,这份操练就停了下来。
营中几人心知肚明。
这季玄绝非寻常文官,而是公孙瓒安插在涿县的一双眼睛,一柄尖刀。
三日后,季玄如期抵达。
他身着一套洗得发白的素色官服,不带一名护卫,仅随一名年轻的笔吏同行。
其人面容清癯,语气温和,眉宇间透着股儒雅之气,竟让人见之如沐春风。
刘备亲自出营相迎。
初见之时,季玄竟是先一步躬身行礼:
“久闻刘都尉仁义之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语气谦恭至极,姿态放得极低,连一向看文人不顺眼的张飞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帐中设下简宴,酒不过三巡,陈默便已觉出异样。
此人话虽温和,却极善提问,且每一句话都在恰到好处地试探着他们的底线。
“听闻刘都尉得本地士族推举,近来又收拢乡勇三百馀,真乃人心所向。”
“公孙将军正在幽州清剿贼寇,凡有义勇之士,皆可得召募之名,入伍报国。
不知刘都尉是否愿为国效力,听从州牧府统一调遣?”
刘备面色如常,依旧表现出一副仁厚温吞模样,笑着推说“眼下尚在屯垦养民,不敢分心”。
陈默则顺势接话道:“季大人若有闲遐,不妨亲身去营地各处看一看。
百姓尚在勤勉劳作,唯望早日丰收,能得一饱饭耳。”
他故意将话题引向“民生”,引导对方去视察他们营中百废待兴的寻常景象。
季玄只是微笑拱手:“仁政所及,民自归心,玄已不必再看。
陈先生教化有方,玄,佩服。”
他言辞温润,目光清澈,却让陈默愈发暗自心惊。
离营前,季玄忽然停下脚步,回望那片刚刚翻垦出来,播下了种子的田地,用一种近乎感慨的语气轻声道:
“子诚先生,若有朝一日此处谷物成熟,所出之粮,或可接济州郡,那便是天下苍生之福了。”
他语气诚挚,眼神真切。
陈默看着季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中却忽地生出一丝莫名寒意。
送别一刻,刘备笑着拱手:
“季大人远来辛劳,荒僻之地,多有简陋,若有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季玄回以一礼,温声道:“刘都尉客气了。
民勤则国安,诸君之功,实胜千军万马。”
他翻身上马,缓缓离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颀长。
身影清朗无害,却让陈默长久凝视,心中警铃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