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靖和方平的身影消失在竹门外,那股灵压也随之消散。
竹屋之内,一时间静得只剩下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苏铭胸口剧烈起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一条被抛上岸的鱼,终于重新回到了水里。
他没有立刻说话。
而是挣扎著,从床上翻身下来。
这个动作牵动了他全身的伤势,剧痛如潮水般涌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湿了单薄的里衣。
他咬着牙,双腿颤斗,却还是倔强地站稳了。
然后,他对着清风和明月,整理了一下衣衫,极其郑重地、深深地躬身一揖。
这是一个标准的读书人见大恩之人的礼节。
“苏铭,谢过二位仙长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淅,掷地有声。
“此恩,重于泰山。”
明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想扶他。
“你快起来!你伤得这么重,不能下床的!”
清风却没动,只是抱着手臂,歪着小脑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苏铭。
他见惯了宗门内外那些修士的阿腴奉承,也见惯了凡人见到他们时那种又敬又怕的模样。
像苏铭这样,不卑不亢,以凡俗之礼行感激之事的,倒还是头一个。
“行了,别把伤口弄裂了,我那颗百草回生丹可不便宜。”清风撇了撇嘴,语气依旧带着几分小傲娇。
苏铭直起身,脸上露出一抹苦笑,重新坐回床沿。
“仙长丹药之恩,再造之德,苏铭此生不敢或忘。”
他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心中清楚,刘靖的离去,并不代表事情的结束。
恰恰相反,这才是他求生的开始。
“只是,”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黯然与落寞,“听方才刘执事之言,待我伤愈,便要被逐下山去。”
明月闻言,小脸上也满是担忧。
“是啊,宗门有规矩,外人是不能久留宗门的。”
苏铭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饱含了一个读书人英雄末路的悲凉。
“山下,是永昌侯府布下的天罗地网。我这一介废人回去,与送死何异?”
他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将自己的绝境,血淋淋地摆在了两人面前。
明月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她求助似的看向清风。
“师兄……”
清风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自己的手臂。
他当然知道苏铭在想什么。
只是,这事不好办。
一个外人,想留在云隐宗?简直是痴人说梦。
苏铭将清风的尤豫看在眼里,心中念头飞转。
他知道,单纯的卖惨,对这个心思缜密、有些早熟的男孩作用不大。
必须让他看到自己的“价值”。
哪怕,这种价值,微不足道。
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冲淡了脸上的悲戚,多了一丝文人特有的洒脱。
“罢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能在这仙家福地多活一日,已是苏铭天大的造化。”
他看向明月,真诚地说道:“这半月来,多谢仙子日日送来药粥。那粥米清香扑鼻,入口即化为暖流,想必便是传说中的灵米吧?”
明月见他不再提下山之事,也松了口气,脆生生地答道:“是呀,那是接引峰伙房用灵泉水和青谷米熬的,对你养伤有好处。”
“原来如此。”苏铭露出了一个学者探究学问时的好奇神情,“我在凡俗读过《神农百草经》,却不知这仙家灵草,与凡间草药,又有何不同?”
他巧妙地将话题,从自己的生死,引向了对方熟悉且感兴趣的领域。
这番操作,自然而然,毫无刻意求恳的痕迹。
果然,明月立刻被勾起了兴趣。
“区别可大啦!”她来了兴致,象个小老师一样,掰着手指头给苏铭科普起来。
“凡间草药,是吸纳日月精华。而我们说的灵草,是能够主动吸收天地灵气的!年份越久的灵草,蕴含的灵气就越精纯,药效也越好。”
“就说给你疗伤的那颗百草回生丹吧,里面就用了三十六种百年以上的灵草呢!”
清风在一旁听着,原本有些不耐烦,但听着听着,也忍不住插了一句。
“何止是灵草,炼丹的手法、火候、丹方,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凡人那套捣药成泥的法子,不过是暴殄天物罢了。”
苏铭听得连连点头,眼中闪铄着求知的光芒,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原来修仙问道,竟有如此精深的学问。”
他适时地提出一些简单却又恰到好处的问题,比如“灵气是如何被灵草吸收的”、“不同的灵草是否也有君臣佐使的配伍之法”,这些问题既显示了他的聪慧,又不会触及宗门的内核机密。
明月被问得兴致勃勃,清风偶尔也会纠正几句,补充一些更深奥的原理。
不知不觉间,竹屋内的气氛,变得轻松而融洽。
苏铭见时机差不多了,便话锋一转,笑道:“听二位仙长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只可惜,在下无缘仙道,不然定要好好研读一番此间学问。说起来,我在凡俗之时,也曾听过一些志怪奇谈,不知二位仙长可有兴趣?”
“志怪奇谈?”明月眼睛一亮。
清风也挑了挑眉,宗门生活虽然清净,却也单调,听听凡俗的故事解闷,倒也不错。
苏铭清了清嗓子,没有讲什么神仙鬼怪。
他讲的,是他在翰林院故纸堆里看到的,一桩前朝的无头公案。
一桩牵扯到漕运、私盐、官员相互构陷的悬案。
他将其中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环环相扣的阴谋诡计,用评书话本的口吻,娓娓道来。
故事里没有飞天遁地的神通,却有人心鬼蜮的叵测。
那份惊心动魄,丝毫不亚于修士斗法。
明月听得小嘴微张,紧张地攥着衣角。
清风则听得眉头紧锁,时而点头,时而摇头,竟是完全代入其中,开始分析起了案情的破绽与关键。
一个故事讲完,已是日头西斜。
清风意犹未尽,忍不住问道:“后来呢?那批私盐到底藏在了哪里?那个姓李的县令,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
苏铭微微一笑,呷了口水润了润嗓子。
“此事说来话长,明日若二位仙长有暇,苏铭再为二位细细分解。”
他这是在给自己创造明天继续接触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