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衙署,算房。
空气中飘浮着陈年纸张的霉味与新墨的清香,算盘珠子噼啪作响,象一场永不停歇的急雨。
许清坐于成堆的卷宗之后,神情专注,笔尖在漕粮帐册上飞速游走,每一个数字都清淅有力。
一名小吏捧着新到的邸报,碎步走了进来,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这间屋子里所有竖着耳朵的人听见。
“听说了吗?北疆那边递回来的急报。”
“那个叫苏铭的,前些天被流放的翰林院编修。”
“在半道上,让山匪给劫了,连人带押送的官差,一个没活下来,尸骨都找不着。”
啪嗒。
一声轻响。
许清手中的毛笔脱手,掉落在摊开的帐册上。
一团浓黑的墨迹,迅速洇开,象一朵盛开的、不祥的黑花,彻底污了那页写满清秀小楷的帐目。
周遭的嘈杂,算盘的噼啪声,同僚的议论声,在这一瞬间,全部褪去。
许清的世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他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变得惨白如纸。
邻桌那位一向与他不睦的同僚李巍,斜眼瞥见他的失态,嘴角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弧度。
“哎呀,许主事,节哀顺变。”
李巍的声音阴阳怪气。
“有些人,命里就没这官运。这京城,不是什么人都能待得住的。回乡下喂猪,总好过在半路喂了狼。”
许清没有动,也没有看他。
他只是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那双往日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吓人。
李巍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干笑两声,缩了缩脖子,转头与旁人继续说笑。
许清站起身。
他没有理会那污损的帐册,也没有看周围投来的各色目光。
他转身,迈步,走出了算房。
他的步伐很稳,背脊挺得笔直,象一杆绝不会弯折的标枪。
他穿过喧闹的衙署,回到自己那间位于吏舍一角的、狭窄而阴暗的屋子。
门被关上,落了锁。
最后一丝光亮被隔绝在外。
许清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颓然坐倒在地。
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他将脸深深埋进双膝之间,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斗。
没有嚎啕,没有嘶吼,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
“苏兄……”
“是我……是我害了你……”
“若非我那道奏疏……若非我……”
巨大的悲痛与足以将人溺毙的自责,瞬间吞没了他。
这个一向乐观坚韧、相信“天道酬勤”的少年,在这个冰冷的午后,第一次失声痛哭。
……
永昌侯府,暖阁。
上好的银骨炭在兽首铜炉中烧得正旺,没有一丝烟火气。
琴师指尖流淌出靡靡之音,身段妖娆的舞姬旋动着水袖。
永昌侯赵思源半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手指随着乐曲的节拍,在身旁美人的肩上轻轻敲击。
一名管事悄无声息地走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赵思源的眼皮动都未动。
他的手指,依旧保持着那不紧不慢的节拍。
“知道了。”
他挥了挥手,象是驱赶一只苍蝇。
管事躬身退下。
赵思源这才缓缓睁开眼,端起桌上的温酒,一饮而尽。
“赵千山此人,办事还算利落。”
他对着身旁的美人笑了笑,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总算被碾死了。”
“换一首曲子,欢快些的。”
……
国子监,司业府。
书房内,堆满了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古籍。
刘文渊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的,正是那份刚刚送达的邸报。
他的目光,在那短短一行字上,停留了许久。
“流放犯苏铭,于北疆途中,遇山匪劫杀,尸骨无存。”
一声悠长的、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的叹息,在安静的书房中响起。
他枯槁的手指,在书案一侧的暗格上轻轻一按。
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盒,被他取了出来。
钥匙转动,盒盖打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份卷宗。
封皮上,三个字清淅可见——苏铭档。
刘文渊将卷宗取出,摩挲着那微黄的纸张,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在琼林宴上沉默寡言、在自己面前却目光清正的少年。
“这京城……”
“终究是容不下一个活的苏铭。”
他喃喃自语,将那份卷宗,缓缓送入了身旁的铜盆之中。
盆内,炭火正红。
纸张遇火,边缘瞬间卷曲焦黑,火苗“呼”地一下窜起,贪婪地吞噬着上面记载的一切。
曾经的案首,曾经的二甲进士,曾经那个鲜活的少年,连同他在这座京城里留下的最后痕迹,一同化为了飞灰。
黑色的灰烬,随热浪升腾,又缓缓落下。
刘文渊浑浊的眼中,映着那明灭的火光,再无一丝波澜。
邸报上的消息,象一粒投入水中的石子,在京城这潭深水中激起几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便迅速沉寂。
但这涟漪,却顺着官道,顺着驿站,一路向南,最终,抵达了一个名叫青石的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