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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拜见刘司业

朋来客栈终究只是个落脚点,鱼龙混杂,不是长久之计。

苏铭拿着吏部发的头笔俸禄,没去置办什么新行头,而是全部砸进了房租里。

他寻了个一进的小院。巷子僻静,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侧是灰扑扑的院墙。小院不大,胜在独门独户,关上门,就是一方自己的天地。

许清特地告了假来帮忙,一进院子,眼睛都亮了。

“苏兄,你这……可真舍得!”他摸着院里那棵半枯的老槐树,语气里满是羡慕。

“图个清静。”苏铭将一个旧木箱搬进正房,回答得言简意赅。

这院子花了他大半的俸禄,剩下的钱,得掰成好几瓣花。

但苏铭觉得值。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空间,一个能让他卸下所有伪装的地方。

“也是。”许清点点头,随即又兴奋起来,“翰林院清贵,住得体面些是应该的。不象我们户部,天天跟钱粮帐本打交道,浑身都透着一股铜臭味!”

他嘴上抱怨,眉眼间却全是干劲。

苏铭给他倒了杯凉茶,安静地听着许清发的劳骚。

许清的世界,是具体的数字,是繁杂的条目,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官场脉络。

而自己的世界,却是一片需要小心翼翼去探索的、布满迷雾的沼泽。

两人在院里吃了顿简单的饭,许清便匆匆告辞,赶回户部去了。

偌大的小院,瞬间安静下来。

苏铭关上院门,落了锁。

他站在院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泥土的腥气,有老槐树的木头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家的安宁。

“师父,这下,总算能松快些了。”

“也是。”林屿咂咂嘴,“总比在翰林院那地方强,那里的龙气,凝得跟铁板似的,我在里面连头都不敢冒。”

翰林院的每一天,都象是一杯温吞的凉白开。

苏铭每日准点踏入文渊阁,在角落那张靠窗的书案坐下。

他的工作,就是抄书。

一笔一划,工整得如同刻印。

郭侍读偶尔会背着手,从他身后踱过,目光在他的纸上停留片刻,然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再踱步离开。

钱斌和他那几个跟班,则把“关心”苏铭的抄书进度,当成了一种日常消遣。

“哟,苏编修,今天抄到第几卷了?”钱斌的声音总带着一股子阴阳怪气。

“这字,真是越发精进了。再过两年,怕是能去街口替人写对联了。”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

苏铭总会在这时抬起头,露出一副憨厚而认真的表情。

“多谢钱兄指点,在下笔力尚浅,还需勤加练习。”

他的反应,永远是这一句。

不卑不亢,却又带着一股子“不开窍”的木纳,让钱斌准备好的一肚子嘲讽,都无处发力。

几次三番下来,钱斌也觉得无趣。

一个只会埋头抄书的书呆子,一块敲不出声的闷石头,实在没什么可戏弄的价值。

苏铭就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活成了一道模糊的背景。

但他不做声,不代表他不在观察。

他的眼睛,记录着文渊阁里的一切。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每日只捧着古籍,对窗外的风雨充耳不闻,自成一派。

剩下的,便是几个和苏铭一样,没什么根基,被边缘化的年轻人。

他们或愤愤不平,或小心翼翼,试图查找靠山。

苏铭谁也不靠。

他只靠自己桌上那本永远也抄不完的《大兴会典》。

抄书的日子,枯燥,却也给了苏铭一个绝佳的借口。

“郭大人,学生在抄录‘礼制’一卷时,发现有些前朝的仪轨记录,与本朝多有出入,想去地下文档室,查阅些原始的资料,以作勘校。”

苏铭躬敬地站在郭侍读的书房里,姿态放得极低。

郭侍读正品着一杯新茶,眼皮都没抬一下。

“知道了,自己去,别乱翻东西。”

他挥了挥手,像打发一只苍蝇。

地下文档室的钥匙,就挂在门房墙上,谁都可以取用。

这地方,显然是个没人愿意来的地方。

苏铭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与尘土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天光从高高的气窗里投下来,在空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木架上,堆满了落满灰尘的卷宗和木箱,许多都已经腐朽,散发着一股陈年烂木头的味道。

管理极其混乱。

苏铭要找的资料,被随意地塞在一个角落的破箱子里。

他蹲下身,耐心地翻找着。

箱子里,除了泛黄的卷宗,还有许多杂物。断掉的笔杆,干涸的砚台,甚至还有一只不知哪个年代的破碗。

就在他将一叠前朝“祥瑞”记录的废档搬开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事。

那是一枚被用来当镇纸的黑色小印。

小印只有拇指大小,顶上是个憨态可掬的龟钮,材质非金非玉,入手温润,却又带着一丝金属的沉重。

苏铭将它翻过来,印面上刻着几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古怪篆文,笔画繁复,如同鬼画符。

“师父,你看这个。”他在心中呼唤。

戒指里,林屿的魂体睁开了眼,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出戒指,当他的神识触碰到那枚黑色小印的瞬间——

“嗡……”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鸣,直接在他魂体深处响起。

林屿的“视线”瞬间凝固了。

那枚小印在他“眼中”,不再是朴拙的黑色顽石。

其内部,竟隐隐流淌着一层极其黯淡、却精纯无比的暗金色流光!那流光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死死禁锢在印体内部。

“别动声色!收起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苏铭依言,不动声色地将小印滑入袖中,然后继续翻找着那些没用的废档。

“这是什么?”

林屿的声音都在发颤,“这上面有‘封禁’的波动!虽然很微弱,但手法极其古老!这玩意儿,品阶不高,但绝对是个好东西!”

“嘿嘿,徒儿,咱们这苦力没白当啊!”林屿乐开了花,“这叫什么?这就叫‘天道酬勤’!那些人把你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却不知道,最大的宝藏,往往就藏在垃圾堆里!”

苏铭的手指在袖中轻轻捏紧了那枚小印,冰凉的触感让他沸腾的心血稍稍冷却。天大的漏?在这翰林院废弃的文档室里?

一晃眼,苏铭在翰林院抄书已逾两月。

“勤恳木纳”这四个字,严严实实地盖在了他身上。

钱斌等人的直接挑衅渐渐少了,大概是觉得对着一块石头耍横实在无趣。

苏铭对此毫不在意。

他每日的生活,被一条清淅的线划成两半。

白日里,他是文渊阁角落里那个只会埋头抄书的苏编修,反应慢,话不多,象个刚从乡下进城的闷葫芦。

夜里,关上小院的门,他才是真正的苏铭。

他会盘膝坐在院中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运转《青木长生诀》,用京城稀薄却依旧纯粹的灵气,缓缓滋养着气海。

苏铭:“师父,那枚龟钮小印,还是没动静。”

袖中的那枚黑色小印,他每晚都会用灵力温养,但它就象个铁疙瘩,毫无反应。林屿研究了半天,也只得出个结论:这东西蕴含的“封禁”之力很古老,但没有特定的口诀或阵法,就是个摆设。

“别急嘛,宝贝都是有脾气的。”林屿浑不在意,“就当盘核桃了,盘久了,说不定哪天就能用了呢?”

苏铭收回灵力,睁开眼,看向头顶被院墙框住的一方夜空。

月色清冷,星子稀疏。

他知道,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翰林院象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盒子,他被关在最底层,信息闭塞,两眼一抹黑。郭侍读背后是谁?那个在琼林宴上对自己示好的阴柔声音又是谁?永昌侯府对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这些问题,光靠抄书是抄不出答案的。

他必须打破这个僵局。

周文海老师留下的那封信,那枚火漆印,以及刘文渊这个名字,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绳索。

“师父,我准备去拜会刘司业。”

“恩,是该去了。”林屿的语气难得正经起来,“你现在这‘木头人’的形象也立住了,突然去拜访一位长辈,请教程问,合情合理。”

“我明白。”

苏铭早已备好了拜礼。

一方徽州的老坑歙砚,墨色温润,算不得名贵,却胜在雅致。两册他亲手抄录的古籍孤本,一本是关于前朝金石考据的《钟鼎考》,另一本则是记录古代音律变迁的《河洛古韵》。

这礼物,不显招摇,不带铜臭,透着一股子读书人之间的清雅,最是稳妥。

休沐日,天刚蒙蒙亮。

苏铭换上一身半旧的青色儒衫,将礼物用一块干净的蓝布包好,提在手上,走出了小院。

清晨的京城,还未完全苏醒。

他没有雇车,而是一步步,穿过纵横交错的街巷,向着城西走去。

刘司业的府邸,与他想象中的高官府邸截然不同。

它坐落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远离了那些象征着权力的朱门高墙。院墙是灰色的,墙皮斑驳,露出里面夯土的颜色。

门前没有石狮,没有上马石,只有两扇褪了色的黑漆木门,其中一扇还虚掩着,门环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

与永昌侯府那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景象相比,这里简直可以用萧瑟来形容。

“这……混得有点惨啊。”林屿在戒指里咂咂嘴,“周文海把他夸得跟朵花似的,怎么住得跟个破落户一样?徒儿,你确定没找错地方?”

“应该没错。”

苏铭上前,轻轻叩响了门环。

“咚咚咚,咚咚咚。”

过了许久,门内才传来一阵缓慢而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苍老的咳嗽。

“吱呀——”

门被拉开一道缝,一颗满是皱纹的头颅从门后探了出来。那是个头发花白稀疏的老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眼神浑浊,看人时要眯缝很久,才能聚焦。

“你找谁?”老仆的声音沙哑,象是被砂纸磨过。

“学生苏铭,奉业师周文海之命,特来拜见刘司业。”苏铭躬身行礼,双手将名帖递了过去。

老仆浑浊的眼睛在苏铭身上扫了一圈,又低头看了看那张写着“苏铭”二字的名帖,似乎在辨认。

“等着。”

他没有接名帖,只是冷冷地丢下两个字,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苏铭碰了一鼻子灰,却也不恼,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

这一等,就是一炷香的功夫。

巷子里,偶尔有早起的百姓路过,都会好奇地看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几分同情和了然。

“又一个来求刘大人办事的。”

“唉,这刘大人,自己都快自身难保了,哪还管得了别人。”

细碎的议论声,飘进苏铭的耳朵里。

林屿听得直乐呵:“徒儿,看见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刘司业,怕也是在被排挤哦。”

就在苏铭以为今天要白跑一趟时,那扇黑漆木门,再次“吱呀”一声打开了。

还是那个老仆。

他面无表情地侧开身子:“进来吧,大人在书房等你。”

苏铭跟着老仆,踏入了刘府。

院子不大,青石板的缝隙里长满了青笞,廊下的柱子,红漆剥落,露出木头本来的颜色。

整个院子,都透着一股被岁月遗忘的清冷与寂聊。

老仆没有将他直接领去书房,而是引到了一间偏厅。

“你在这里等一下。”

说完,老仆转身就走,连一杯茶水都没有上。

苏铭环顾四周,偏厅里的陈设简单至极,几张桌椅,漆面都磨损得厉害,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霉味。

苏铭没有坐下,只是安静地站在厅中,眼观鼻,鼻观心,耐心等待。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从窗棂透进来的天光,从青灰色,渐渐变成了明亮的白色。

近半个时辰后,那老仆的脚步声才再次响起。

“随我来吧。”

穿过一条幽暗的回廊,苏铭被带到了一间书房前。

老仆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转身离去了。

苏铭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迈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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