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天,还未全亮。
京城的清晨带着一种刺骨的湿冷。
贡院门前,早已是人头攒动。
但与往日的喧嚣不同,今日此地,鸦雀无声。
数百名甲士身着冰冷的铁甲,手持长戟,分列两道,组成了一条通往“龙门”的肃杀信道。他们脸上的表情,比身上的铁甲还要冷硬。
士子们排着长长的队伍,一个个面色苍白,神情紧张。
“解开发髻!”
“外袍、中衣,全部脱下!”
“张开嘴,伸出舌头!”
搜检的兵卒声音嘶哑,动作粗暴,毫不留情。他们像检查牲口一样,将每个士子从头到脚摸索个遍,连发髻都要用手捏散,确认里面没有夹带纸条。
一名家境贫寒的士子,因贴身穿着的单衣打了几个补丁,被搜检的兵卒一把揪了出来。
“这补丁里藏了什么?撕开!”
“军爷,这是小生母亲亲手缝的,里面真的没……”
“撕拉!”一声,补丁被粗暴地扯开,露出了里面灰白的棉絮。
兵卒什么也没发现,却不依不饶地给了那士子一巴掌。
“穷酸样!滚进去!”
士子捂着脸,眼框通红,却不敢发一言,抱着被扯坏的衣服,狼狈地跑进了贡院。
队伍里的气氛愈发压抑。
苏铭排在队伍中段,神色平静,只是将呼吸放得更缓。
他看到前方,一辆华丽的马车直接驶到了入口处,完全无视了长长的队伍。
几个仆从簇拥着一个身穿月白锦袍的年轻人下了车。
正是那位魏国公府的小公爷。
他甚至没有走路,两个健仆一左一右,几乎是将他半架着送到了搜检口。
负责搜检的兵头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只是象征性地在他袖口拂了拂,便躬身放行。
“小公爷,请!”
魏小公爷从头到尾,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对方的眼神依旧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只路边的蚂蚁。
苏铭收回目光,心如止水。
林屿在他脑中吹了声口哨,好家伙,这排场,这特权,封建社会的糟粕真是展现得淋漓尽致。
“徒儿,看见没,这就是咱们以后要低调避开的生物。”
轮到苏铭时,搜检的兵卒见他衣着朴素,脸上露出一丝不耐。
“快点!磨蹭什么!”
苏铭一言不发,配合地脱下外袍,解开发髻。
那兵卒的手在他身上粗鲁地拍打着,当摸到他怀中那个冰凉的旧铜牌时,动作一顿。
“这是什么?”
“家传的一块铜牌,用以静心。”苏铭语气平淡。
兵卒将铜牌拿到眼前看了看,上面模糊的云纹早已磨损,看起来不值一文。
他“嗤”笑一声,随手丢还给苏铭。
“装神弄鬼。”
搜检完毕,苏铭走进那扇朱红色的“龙门”,身后的喧嚣与寒风,仿佛都被隔绝。
甬道幽深,两侧是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的号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混杂着墨汁与尿骚的气息。
苏铭找到了自己的号舍。
“玄字七十三号”。
空间狭小到令人窒息,只有一丈长,三尺宽。两块木板,白天是桌椅,晚上拼起来就是床。
关上门,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方寸之地。
苏铭没有立刻拿出文房四宝。
外界的压抑、紧张,邻近号舍传来的压抑咳嗽声,巡逻甲士单调的脚步声……所有的一切,都渐渐远去。
他的心跳变得缓慢而有力,整个人进入了一种绝对冷静的状态。
仿佛不是来参加决定命运的科考,只是换了个地方,进行每日的修行。
“不错,这心态,稳了。”林屿满意地点评。”
不知过了多久,开考的钟声响起。
沉闷,悠长。
试卷从号舍门下的小口递了进来。
苏铭展开试卷。
第一场,考帖经、墨义,考验的是对经书的记诵功底。
这对神魂远超常人的苏铭来说,易如反掌。
他提笔,落笔,字迹是早已练习纯熟的馆阁体。
工整,呆板,毫无锋芒,却也绝不会因书法问题被扣分。
第二日,策论。
题目发下来,苏铭目光一扫,心头微动。
“论北疆之患,当剿耶?当抚耶?兼论屯田、开中诸法之利弊,以安民生。”
边患与民生。
好大的题目。
几乎在看到题目的瞬间,苏铭的脑海中就闪过了数种惊世骇俗的破题之法。
他可以将“剿”与“抚”结合,打一场以战养战的国战。
他也可以另辟蹊径,从经济入手,论述开中法如何被权贵把持,最终导致边军粮饷不济,层层盘剥,兵无战心。
任何一个思路,只要写出来,都足以震惊整个考场,让阅卷官拍案叫绝。
但,那也会让他瞬间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成为永昌侯府眼中的钉子,成为清流一派想要拉拢的棋子,成为无数人嫉恨与算计的对象。
那不是他想要的。
苏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那些足以惊艳世人的想法,一个一个,全部摁了下去。
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老师的教悔,言犹在耳。
咱们的目标,是没人要。
林屿的声音适时响起。
苏铭的眼神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重新审视题目,选择了最稳妥、最“正确”、也最平庸的论述方向。
引经据典,皆为圣人言,不出任何窠臼。
先是痛陈边患之烈,引《尚书》之言,论君王守土之责,此为“剿”之大义。
再转而言抚,引《孟子》之言,论民贵君轻,言边民亦为大兴子民,不可轻弃,此为“抚”之仁心。
至于屯田、开中诸法,则完全按照朝廷近年来的主流论调,盛赞其功,略陈其弊,提出的建议也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加强监管”、“严惩贪腐”之类的空话。
他提笔,醮墨。
笔尖在纸上流淌,辞藻华丽,引经据典,对仗工整。
整篇文章的结构严谨得如同一座搭建完美的楼阁,每一根梁柱都在它该在的位置,挑不出一丝毛病。
文采斐然,足以展现他扎实的功底。
但其内核论点,却四平八稳,中正平和,象一杯温吞的白开水。
优秀,但绝不惊艳。
安全,绝对安全。
九天,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号舍狭窄,昼夜温差极大。白日里闷热如蒸笼,到了夜晚,寒气又从四面八方渗进来。
食物是统一发放的干硬烙饼,饮水也有限量。
到了第三天,隔壁的号舍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随后是剧烈的撞门声。
“我疯了!我要出去!我不想考了!”
很快,两名甲士面无表情地打开门,将那个已经精神崩溃的考生拖了出去,像拖一条死狗。
压抑的氛围,愈发浓重。
苏铭凭借着远超常人的灵觉,能“听”到一些不寻常的动静。
在贡院深处的几排号舍局域,有官差的脚步声,比其他地方频繁得多。
他们偶尔会在某个号舍前停留片刻,似乎在低声交谈,甚至有极轻微的纸张摩擦声。
苏铭知道,那是某些权贵子弟在享受“特殊待遇”。
但他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只是专注于自己的答卷。
林屿对此嗤之以鼻。
“常规操作,常规操作。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考试的地方就有作弊。平常心,平常心。”
到了第五天夜里,苏铭正在闭目养神。
林屿的声音突然在他脑中响起,带着一丝警剔。
“徒儿,别动,有东西扫过来了。”
苏铭保持着盘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精纯的灵力波动,如同探照灯一般,从贡院的最深处一扫而过。
那股力量,被龙气压制得极狠,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它在每一个号舍上空都停留了一瞬,似乎在探查着什么。
当那股波动扫过苏铭的号舍时,林屿立刻将自己的魂体波动收敛到了极致,仿佛变成了一粒真正的尘埃。
苏铭也全力运转《敛息诀》,整个人气息全无,就象一块石头。
那股灵力波动在苏铭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别处长了那么半息。
随即,它又毫无异常地扫向了下一个号舍。
“呼……”林屿松了口气,“好家伙,还真是个修士。看这灵力纯度,应该是个筑基期。被派来当监考,看来这大兴朝果然和修仙界有勾搭,这京城果然是来对了”
“他发现我们了吗?”苏铭在心中问道。
“应该没有,他应该只是照例探查,加之这满城的龙气做掩护,发现不了。”
这个小插曲,让苏铭愈发谨慎。
最后一场考完,交卷的钟声响起。
苏铭没有急着交卷。
他将自己所有的答卷,从头到尾,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确保没有任何可能引人遐思的“锋芒”。
确认无误后,他才平静地将答卷整理好,等待官差来收。
九天煎熬结束。
贡院的大门再次打开,士子们如同潮水般涌出。
许多人面黄肌瘦,脚步虚浮,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
有人仰天大笑,有人抱头痛哭。
苏铭混在人流中,毫不起眼。
他走出那扇巨大的“龙门”,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微微眯起。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如同巨兽般森严的建筑。
心中,无悲无喜。
只有一种“任务完成”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