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离开了能远眺京城轮廓的山梁,顺着官道,导入了通往城门的车马人流中。
距离越近,那盘踞在大地上的灰黑色巨兽便越发显得狰狞,高达数十丈的城墙投下的阴影,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提前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马车驶入城门洞的瞬间,光线骤然一暗。
喧嚣和阳光一同被厚重的城墙隔绝在外,车轮碾过平整石板路的声音,与墙壁上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混在一起,在幽深的甬道里来回碰撞。
许清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通过车窗的缝隙,呼吸着属于京城的空气。那空气里混杂着尘土、牲畜、食物的复杂气味,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繁华的厚重感。
苏铭则安静地坐着,他能感觉到,那股无处不在的、名为“龙气”的庞大压力,在这里变得更加凝实,象水银一样,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沉甸甸地压在神魂之上。
“徒儿,收敛心神。”林屿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难得地带上了一丝凝重,“别用你的感知去乱撞,在这里,你那点微末道行就象黑夜里的萤火虫,太扎眼了。”
苏铭依言,将外放的感知全部收回体内,只用眼睛和耳朵去观察。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洞,眼前壑然开朗。
京城的繁华,如同一幅被猛然展开的画卷,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扑面而来。
宽阔得能容纳八辆马车并行的大街,用巨大的青石铺就,平整如镜。街道两旁,是三四层高的木质楼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一块块金字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街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
有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锦衣的公子哥,有坐着青呢小轿、帘幕深垂的大家闺秀,更多的,是行色匆匆的商贩、伙计、以及和他们一样,带着一脸茫然与敬畏初入京城的异乡人。
“咕咚。”
许清咽了口唾沫,紧紧攥着自己的那个青布包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在这洪流般的繁华中,找到一丝安身立命的实在感。
他们的马车,在距离内城门还有数百步的地方,就被迫停了下来。
前方,等待入城的队伍排成了长龙。
几个穿着号服、腰挎佩刀的兵卒,正一脸不耐烦地盘查着过往行人。
他们对待那些衣着华丽、有护卫随行的车马,只是随意扫一眼便挥手放行;而对待那些推着独轮车、挑着货担的普通百姓,则厉声呵斥,动作粗鲁。
许清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他默默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嘴唇抿得更紧了。
苏铭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
一辆装饰极其奢华的马车,由两匹神骏的北地大马拉着,蛮横地从队伍侧方挤了过来,丝毫不顾及旁边行人的惊呼与躲闪。
赶车的车夫一脸倨傲,手中马鞭“啪”地一甩,在空中炸响。
“滚开!都滚开!没看到是魏国公府的马车吗?眈误了公子的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原本拥堵的人群,象是被热刀切开的牛油,瞬间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盘查的兵卒一看到马车上那个“魏”字家徽,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小跑着迎了上去。
“原来是小公爷!小的给您请安了!”
那辆奢华的马车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只是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略显苍白、带着几分病态俊美的年轻面孔。
那年轻人,约莫十七八岁,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领口袖口都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他懒洋洋地朝外瞥了一眼,目光中满是与生俱来的傲慢与漠然。
“废物。”
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便放下了车帘。
兵卒们点头哈腰,目送着马车绝尘而去,连路引都未曾查看。
“啧啧,好大的官威。”林屿在苏铭脑中点评道。
就在苏铭他们的马车缓缓向前挪动时,又一辆马车试图效仿刚才那位小公爷,想要强行插队。
这辆马车虽然也算精致,但比起刚才魏国公府的,就显得小家子气多了。
一名伍长模样的兵头皱了皱眉,上前一步,用刀鞘不客气地敲了敲车辕。
“停下!哪家的?懂不懂规矩?后面排队去!”
车帘被掀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探出头来,脸上堆着笑。
“军爷,行个方便。我家公子是吏部王侍郎家的,进城有急事。”
听到“吏部王侍郎”,伍长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但依旧没有让路的意思。
“侍郎府的,也得按规矩来。去后面排着。”
管家的脸色有些难看,却也不敢发作,只得悻悻地指挥车夫退到队伍末尾。
“瞧见没,徒儿。”林屿笑道,“这京城的圈子,分得清清楚楚。国公府是顶级,侍郎府就是个高级会员,待遇差远了。咱们这种没名没姓的,就是排队领救济粮的。”
终于,轮到了苏铭他们的马车。
一名兵卒懒洋洋地走过来,伸手就要路引。
车夫老陈早已准备好,陪着笑脸递了上去。
兵卒接过,随意地打开,目光在上面扫过。
当他看到“青石县”三个字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篾。
可当他的目光继续下移,落在“周文海门生”这五个字上时,他的动作顿住了。
他抬起头,多看了马车两眼,眼神变得有些古怪。那是一种混杂着审视、好奇,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眼神。
他没有立刻放行,而是拿着路引,走到了旁边那个正在喝水的伍长面前,低声说了几句。
那伍长闻言,也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直直地射向苏铭所在的马车。
他的视线在马车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然后,他才不咸不淡地对那兵卒挥了挥手。
兵卒跑回来,将路引还给老陈,语气依旧平淡。
“过去吧。”
马车缓缓激活。
在与那伍长错身而过的瞬间,苏铭感到对方的目光,又在自己身上刮了一遍。
那不是友好的注视,也不是例行公事的盘查。
那是一种标记。
象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在林中发现了一只陌生的、或许与某个仇家有关的猎物,于是在它身上,留下了一个只有自己能看懂的记号。
“师父,他……”
“他认出周文海的名字了。”林屿的声音很平静,“你老师当年在京城,动静闹得不小。虽然过去了十几年,但总有些人还记得。这京城底层的小吏,消息最是灵通。咱们,已经被打上标签了。”
“是福是祸?”
“不好说。但徒儿你记住了,从现在起,咱们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人在暗中看着。”
穿过内城门,街道上的气息又为之一变。
如果说外城是喧嚣的市井,那内城,便多了几分森然的秩序。街上的行人衣着明显更加体面,行走的姿态也更为从容。不时能看到一队队巡城的甲士走过,步伐整齐,目不斜视。
空气中,那股属于权力的威压,几乎凝成了实质。
“苏兄,我们先去城南,那里客栈多,也是各地来京赶考的士子们常住的地方。”许清显然提前做足了功课,他收起了刚才的感慨,迅速进入了务实的角色。
老陈驾着车,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条大街,拐入一片相对安静的坊区。
这里果然客栈林立,大大小小的招牌挂满了街道两侧。
“状元楼!”
“连升店!”
“文昌客栈!”
名字一个比一个吉利。
许清跳落车,连着问了三家,都得到了同样的答复。
“客满了,客官。”
而且,那价格也让他暗暗咋舌。最普通的一间下房,一晚上的价钱,就够他们在青石镇住上三天。
“看来春闱在即,京城的客房都紧张得很。”许清皱起了眉。
最后,在一条巷子的尽头,他们找到了一家名为“朋来”的客栈。
这家客栈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两层的木楼,门脸不大,招牌上的漆都有些剥落,透着一股老旧的气息。
“掌柜的,还有客房吗?”许清走了进去。
柜台后,一个正在打着算盘的干瘦老头抬起眼皮,瞥了他们一眼。
“有。天字号没了,只剩两间人字号的。”他的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情绪。
“价钱如何?”
“一间,三百文一晚,不还价。”
这个价格,依旧是青石镇同等客栈的三倍有馀。
许清回头看了苏铭一眼,苏铭对他点了点头。
“那就两间。”许清从钱袋里数出铜钱。
掌柜收了钱,丢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
“二楼,尽头两间。丑话说在前头,店小利薄,热水每日只供应一桶,要打水的趁早。”
许清接过钥匙,道了声谢。
掌柜的只是“恩”了一声,又低头拨弄他的算盘珠子,嘴里嘟囔了一句。
“京中米贵,居大不易啊。”
房间很小,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推开窗,看到的是对面客栈的后墙,墙上爬满了青笞。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许清却似乎很满意。他放下行李,立刻拿出他的小簿子,开始记录今天的开销,并规划接下来的用度。
苏铭将房间简单打扫了一遍,关上门窗。
夜色渐深。
白日的喧嚣渐渐退去,京城陷入了另一种形式的寂静。只有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苏铭盘膝坐在床上,摒除杂念,尝试着进入冥想状态。
然而,刚一凝神,他就感到一股巨大的阻力。
周遭的天地灵气,不再是荒野中的活泼与亲近,而是变得死寂、沉重、充满了排斥感。那无处不在的龙气,象一张密不透风的铁网,将一切都牢牢禁锢。他的神识就象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无论如何扑腾,都难以离体分毫。
“别硬来。”林屿的声音响起,“你这是在跟整个大兴朝的气运对抗,螳臂当车。”
“那该如何?”
“运转《敛息诀》。”林屿道,“记住,咱们的功法,内核在一个‘融’字,一个‘顺’字。不要去对抗它,而是去适应它,让自己变成它的一部分,象一滴水融入大海。”
苏铭依言,心念一动,体内的灵力开始按照《敛息诀》的独特法门运转起来。
他的气息,迅速地低沉、内敛,直至微不可闻。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块路边的石头,一棵院角的枯草,彻底失去了存在感。
在这种近乎“龟息”的状态下,原本那股沉重如山的龙气压力,似乎变轻了一些。
世界,在他闭合的感知中,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整个京城,就象一块被巨大压力压实了的铁板。
但在他全力运转《敛息诀》后,他那被压缩到极致的神识,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块铁板上,几个极其微弱的“异点”。
那感觉,就象在一张平滑的桌面上,用指尖触摸到了几根扎进去的、看不见的钉子。
一个“钉子”,来自于东南方向。
它给人的感觉,是尖锐、霸道、充满了侵略性,仿佛一柄倒插在地上的长矛,即便被厚土掩埋,依旧透着森然的锋芒。
另一个“钉子”,来自于正西方向。
它温和,却又坚韧。象一块被盘了千年的玉石,在重压之下,散发着自己独有的、微弱却不灭的光晕。
而最让他心惊的,是来自于皇城东南角的一个“钉子”。
它不尖锐,也不温和,而是浩大、威严、充满了法度森严的秩序感。它不象外来的钉子,更象是这块铁板自身的、一个经过特殊强化和淬炼的节点。
“感觉到了吗?”林屿的声音带着一丝赞许。
“恩。”苏铭在心中回应,“那些是……”
“龙气并非消灭灵气,而是‘镇压’与‘规训’。”林屿解释道,“它将所有野生的、无序的灵气,都强行纳入皇权的体系。在这种体系下,任何未经许可的修行,都会受到压制。”
“而你感觉到的那几个‘钉子’,就是例外。它们能在这龙气的铁幕下,维持自身的灵气源,无外乎两种可能。”
“要么,是皇权特许的存在,比如钦天监、皇家供奉院之类,它们本身就是龙气体系的一部分,是皇帝用来掌控超凡力量的工具。你感觉到的皇城东南角那个,八成就是。”
“要么,就是自身拥有强大的阵法,或是藏着某种能够隔绝龙气探查的宝物,硬生生在铁板上,为自己扛出了一片小小的空间。正西方向那边,应该就是后者。”
林屿的声音变得玩味起来。
“在京城这地界上,竟敢私设阵法,对抗龙气。这背后要是没点见不得人的勾当,为师把名字倒过来写。”
苏铭缓缓收功,睁开眼,窗外已是深沉的墨色。
他心中再无半分初到京城的兴奋,只剩下警剔。
第二天一早,苏铭和许清下楼用早饭。
客栈的大堂里,已经坐了七八桌客人,大多是和他们一样的外地士子,一个个埋头吃着寡淡的白粥咸菜,气氛有些沉闷。
只有靠窗的一桌,坐着两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正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
苏铭选了他们邻桌的位置坐下。
以他如今的听力,即便对方刻意压低声音,那些话语还是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何止!我那在兵部当差的远房表侄说,北边的军报似乎不太平。朝中为此吵得不可开交,永昌侯爷是主战最凶的一个,天天在朝会上跟主和的文官们拍桌子。”
“打仗?那可不是好事……”瘦商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忧色,“这一打起来,赋税又要加重,咱们的生意就更难做了。”
“谁说不是呢……”
苏铭默默地吃着粥,将这些碎片般的信息,记在心里。
永昌侯。
又是永昌侯。
这个名字,象一根无形的线,将周老师的往事、昨夜的灵机探查、以及此刻市井的传闻,全都串联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