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浪夹杂着硷水与腐竹的怪味,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眼花。
那口大锅象一头贪婪的巨兽,锅中翻滚的浓稠浆液便是它的脏腑。
苏阳咬紧牙关,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手臂,再通过那根沉重的木棍,传递到那锅仿佛凝固的浆糊里。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喘息,每搅动一圈,都象是从地狱里拖拽着一头沉重的恶鬼。
赵大壮与赵二勇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轮番上阵,与另外几个被激起血性的汉子一起,死死地与这锅竹浆较着劲。
木棍搅动浆液,发出“咕嘟…噗嗤”的沉闷声响,缓慢,却坚定。
那巨大的旋涡,在众人搏命般的努力下,终于稳定地旋转起来。
苏铭站在稍远处,目光紧紧锁着二哥苏阳的身影。
林屿轻笑一声:“光有蛮力还不够,火候差不多了。”
苏铭立刻会意,上前一步,高声道:“二哥!各位叔伯兄弟!火候已到!可以歇手了!”
苏阳等人如闻天籁,几乎是同时松开了手中的木棍,一个个瘫软在地,像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接下来的工序,便是抄纸。
这是个精细活,需要耐心与巧手。苏铭亲自上手,手持一个绷着细密竹帘的木框,探入冷却了些许的纸浆中,轻轻一晃,一荡,再平稳地抬起。
一层薄薄的、湿润的、色泽不均的黄褐色纤维便均匀地附着在了竹帘上。
他小心翼翼地将竹帘翻转,复在一块平整的木板上,再轻轻揭开。
一张湿漉漉的、粗糙的、边缘甚至有些残破的纸,便诞生了。
工棚内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片薄薄的、湿润的、丑陋的东西上。
一个刚刚还累得半死的汉子,挣扎着爬起来,伸长脖子,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这……这就……是纸?”
没人回答他。
因为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那漫山遍野、一文不值的嫩竹子,经过捶打、沤制、蒸煮,竟然真的变成了一张能写字的纸!
这简直比乡间流传的鬼神故事还要离奇!
“成了……”苏山第一个回过神来,他嘴唇哆嗦着,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想要去触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那是什么神圣的造物。
“成了!真的成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压抑许久的激动情绪瞬间如山洪般爆发。
“哈哈哈!俺的娘咧!竹子真的能变纸!”
“俺们做出来了!俺们做出来了!”
汉子们忘却了疲惫,纷纷跳跃起来,互相捶打着对方的肩膀,又笑又叫,象一群疯子。
赵德全恰在此时,负手步入工棚。
他一眼就看到了木板上那张湿纸,以及众人狂喜的模样。他没有笑,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威严表情,但那双精明的眸子里,却分明有一簇火苗,在熊熊燃烧。
他走到木板前,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地、仔细地在那张湿纸的边缘捻了捻。
感受着那粗糙却坚韧的纤维质感。
“都给老子闭嘴!”他头也不抬,声音不大,却象一记重锤,瞬间将所有的喧哗都砸得粉碎。
工棚内再次鸦雀无声。
赵德全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刀,扫过每一张脸。
“记住!从今天起,你们谁的嘴里要是敢漏出一个字,别怪我赵德全不念乡亲情分,直接沉河!”
众人心中一凛,脸上的狂喜迅速褪去,换上了深深的敬畏与恐惧。
“小铭。”赵德全转向苏铭,“这东西,要晾多久才能干?”
“需得压榨去水,再一张张贴在火墙上烘烤,快则一日,慢则两日。”
“好!”赵德全一挥手,斩钉截铁,“苏阳!你带人,即刻垒墙!苏铭,你负责教他们如何压榨、烘烤!三天后,要看到能拿到镇上去换钱的干纸!”
……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在苏铭的指导下,第一批近千张竹纸终于新鲜出炉。
这些纸远谈不上精美,颜色是暗沉的土黄,纸面粗糙,甚至还能看到没有完全化开的细小竹丝。但它们有一个巨大的优点——厚实,坚韧!
赵德全取了一张,双手用力拉扯,那纸竟只是被拉长变形,发出“咔吧”的声响,却未撕裂。
“好!好!”赵德全眼中精光大放,连说了两个“好”字。
他小心翼翼地从这批纸中,挑选出了一百来张品相最好的,用油布仔细包好。
“大壮,二勇,守好这里!任何人不得靠近!”
“山子,小铭,你们父子跟我走。”
赵德全没有带任何人,只叫上了苏山父子,亲自赶着牛车,趁着蒙蒙亮的天色,直奔青石镇。
林屿在苏铭脑中点评道:“瞧见没,徒儿,这才是老狐狸的做派。内核技术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销售渠道更要亲自打通。他带上你,是让你这个‘技术总管’在关键时刻能答疑解惑。带上你爹,则是让他这个老实人亲眼见证这泼天富贵是如何来的,从此死心塌地。”
苏铭默不作声,心里却将师父的话一一记下。
到了青石镇,赵德全习惯性地就要赶着牛车往那些杂货摊去。苏铭却突然开口:“赵伯,且慢。”
“恩?”赵德全勒住牛,疑惑地回头。
苏铭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看向县学的方向:“赵伯,咱们……应该先去许家书摊那里。”
赵德全眉头微皱,显然有些不以为然:“许老头?他那小摊能要多少?不过三五十张顶天了。不如先去杂货市集,那里走量大。”
“赵伯,”苏铭语气诚恳却坚持,“书摊那里要的量或许不大,但意义非凡。您想,许清是县学学子,他的同窗也都是读书人。我们的纸若能得到他们的认可,就等于在读书人圈子里打开了名声。这是长远的买卖。”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且许先生为人正派,与读书人打交道,总好过与那些精明的商贩周旋。咱们的纸虽然结实耐用,但终究粗糙,给读书人写字,比卖给杂货铺包东西、糊窗户,更能体现它的价值。”
赵德全眯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车辕,显然在权衡利弊。
苏铭见状,又加了一把火:“赵伯,只要许清他们用了说好,还怕以后没有大买家找上门吗?咱们得先把这个招牌立起来!”
一直沉默的苏山也小心翼翼地开口:“他赵伯,三郎说得在理啊……读书人的认可,金贵着呢。”
赵德全的目光在苏铭坚定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忽然哈哈一笑,调转了牛车方向:“好!就听你小子一回!咱们就先会会那位许老先生去!”
牛车吱呀呀地转向,朝着县学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