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粗糙、厚实、带着窟窿的土黄色硬纸片被完整剥离。
苏山把它拿到眼前,对着昏暗的天光看了看。
院子里依旧安静,只有几声遥远的犬吠传来。
良久,他,看着手心的纸片,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苏铭,声音沙哑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小铭……你跟爹说实话。”
“这个方子……你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
苏山的声音象是两块石头在摩擦,每一个字都砸在苏铭的心上。
院子里死寂一片。
晚风吹过,带来田野里泥土和草木的清香,却吹不散这角落里凝固的紧张空气。
苏阳看看父亲,又看看弟弟,大气都不敢出。他从没见过父亲露出这样的眼神,那不是平日里的严厉,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怀疑、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锐利光芒。
陈氏和王春桃也察觉到了后院的异样,悄悄地走到门口,却不敢靠近。
“来了来了,终极压力测试!”林屿的声音在苏铭脑海里响起,带着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徒儿,稳住!记住我们排练过的话术!表情要无辜,眼神要真诚,语气要带一点点‘我也不太确定但就是这么回事’的茫然!奥斯卡小金人就看你这一波了!”
苏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擂鼓般的心跳。
他迎着父亲那几乎要将他看穿的目光,攥了攥拳头,让掌心的刺痛使自己保持清醒。
“爹……我……”他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应有的微颤,却并不慌乱,“我说的都是真的。”
“那张方子,就是我在镇上那家书铺里发现的。”
苏山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瞳孔。
苏铭知道,简单的重复无法过关。他必须填充细节,用无数个看似真实的细节,去构建一个无法被证伪的谎言。
“那家书铺最里面,靠墙角的地方,堆着一堆没人要的旧书,落满了灰,有的书皮都烂了。老板说那些书都是三十文一本,随便挑。”
“我就在那堆书里翻。有一本没有封皮的,书页又黄又脆,一碰就掉渣。我翻开的时候,就从书页的夹缝里,掉出来一张折叠的纸。”
他一边说,一边回忆着林屿教他的细节。
“那张纸比咱们买的黄麻纸还要破,颜色跟……跟这门板上的干纸差不多,上面写的字是用炭笔写的,很模糊了。我当时就是好奇,觉得那纸的料子很奇怪,就多看了几眼。”
“上面画着一些小人,砍竹子,砸东西,用个大锅煮……字也认不全,我就连蒙带猜,记住了几个关键的字眼,比如‘嫩竹’、‘草木灰’、‘捶打’、‘沤煮’……”
苏阳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对对对!爹,小铭这几天就是这么指挥我干的!先砍嫩竹子,然后用木槌子砸烂,再用草木灰水泡着!”
苏阳的佐证,让苏铭的叙述变得更加可信。
苏山眼中的锐利缓缓收敛了一些,但怀疑并未散去。他是一个在土里刨食了一辈子的庄稼汉,他相信汗水,相信土地,不相信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哪本书?”他沙哑地问。
“不知道名字,爹,那书连封面都没有,里面的字迹也大多模糊不清,好象是什么游记杂谈之类的。”苏铭的回答滴水不漏,这是一个死无对证的答案。
苏山沉默了。
他将手里那片粗糙的土黄色纸片翻来复去地看。
纸张厚薄不均,表面粗糙得能刮掉一层皮,上面还有细小的孔洞和没散开的竹纤维疙瘩。
可它确确实实是一张“纸”。
它能承载笔墨,能记录文本,能把虚无缥缈的念头,变成可以触摸、可以传递的东西。
他这个小儿子,从小就爱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从一本没人要的破烂旧书里发现点什么前人留下的古怪方子,这事……听起来离奇,却又似乎有那么一丝可能。
最关键的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就算再聪明,怎么可能凭空编造出造纸的法子?这可是城里那些大作坊赖以生存的看家本事!
想到这里,苏山心中的震惊和怀疑,开始迅速被另一种更沉重、更冰冷的情绪所取代。
是恐惧。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拉住苏铭和苏阳。
“走,进屋说!”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动作却很急,象是身后有狼在追。
进了屋,他立刻把门“吱呀”一声关上,还插上了门栓。
昏暗的油灯下,苏山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显得格外凝重。他环视了一圈家人,妻子陈氏、大儿子苏峰和他媳妇、二儿子苏阳,最后目光落在了小儿子苏铭身上。
“今天的事,”他一字一顿,声音压得象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从现在起,谁也不准再对外说一个字!就当从来没发生过!后院那些东西,明天一早就给我烧了!埋了!”
“爹!为啥啊?”苏阳急了,“咱们好不容易才做出来……”
“闭嘴!”苏山低吼一声,吓得苏阳脖子一缩。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苏山扬了扬手里的那片纸,“这是能要咱们全家命的东西!”
他喘着粗气,象是拉了半天风箱。
“怀璧其罪的道理,你们不懂?这么个能把不值钱的竹子变成钱的方子,要是让外人知道了,你以为咱们家还能有安生日子过?”
“村里的里正,镇上的有钱人,哪个不是看着和和气气,下手比谁都黑?他们要是知道咱们有这本事,是会客客气气地来跟咱们商量,还是会半夜摸进咱们家,把方子抢走,再把咱们一家老小都填了井?”
苏山的话象是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下来,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苏阳脸上的兴奋瞬间褪去,换上了后怕。陈氏更是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了王春桃的手。
苏铭的心也沉了下去。父亲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激烈。他想到了风险,但父亲想到的,是灭门之祸。
“不错不错,”林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股老谋深算的赞许,“你爹这政治觉悟可以啊。没有被利润冲昏头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风险控制和危机公关。是个合格的‘苟道’苗子,可惜年纪大了,不然收来当个护法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