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刚通过破旧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赵瑞正拿着个破碗,蹲在墙角,满脸痴呆地看着那三个陶罐,嘴里念念有词。
“天道自然组……外力干预组……逆境求存组……”
他每念一个,就挠一次头,感觉自己这十几年读的书,都喂了村口的黄狗。
苏铭则是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缓慢而平稳地打着一套拳。这套拳法是林屿根据人体工学,糅合了上辈子公园里大爷们的养生操和一些基础的格斗架势,胡诌出来的一套“炼体筑基功”。
动作不快,但每一个伸展、每一次发力,都牵动着苏铭全身的筋骨肌肉。汗水顺着他清秀的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黄土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徒儿,内核收紧,气沉丹田!你这不是在打拳,你是在和面!软绵绵的象个什么样子!”林屿在苏铭脑中进行着例行督导,“记住,我们追求的不是杀伤力,是续航能力!打不过,咱得跑得过!”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赵瑞一个激灵,猛地回头,只见周玉麟带着那个灰衣老仆,正站在门口
与昨日的审视不同,今日的周玉麟,神情中带着明显的躬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身后的老仆,手上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
赵瑞吓得差点把手里的碗给扔了,连忙站起来,手足无措地搓着衣角。
苏铭收了拳势,平复了一下呼吸,用挂在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擦汗,平静地看向来人。
“周公子,早。”
“苏兄。”周玉麟快步走上前来,对着苏铭郑重地一拱手,“昨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玉麟回去之后,一夜未眠,反复思量,愈发觉得苏兄的格物之法,实乃开启智慧门扉的密钥匙。”
他说得极为诚恳,眼神里闪铄着求知的光芒。
“今日冒昧再来打扰,是有一事相求。”
他说着,侧过身,那灰衣老仆立刻上前一步,将手中的紫檀木盒呈了上来。
“家父听闻苏兄高见,亦是赞不服口。这是家父的一点心意,还请苏兄务必收下。玉麟斗胆,想向苏兄请教这‘勘验之法’的精要,不知可否?”
木盒打开,一股沉静的墨香和木香瞬间弥漫开来。
盒内铺着明黄色的绸缎,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方色泽温润、雕刻着层峦叠嶂的砚台,旁边还配着两支笔杆光洁、笔锋挺拔的狼毫笔。
赵瑞的眼珠子瞬间就直了。
他虽然不识货,但只看那砚台的石质,那木盒的雕工,就知道这玩意儿贵得能把他卖了都买不起。
苏铭的心也狠狠地跳了一下,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他看了一眼那方贵重的端砚,随即摇了摇头,将木盒轻轻推了回去。
“周公子,这太贵重了,学生万万不能收。”他的语气很真诚,“格物致知,乃是天下读书人共同的追求。学生偶有所得,不过是侥幸,岂能以此牟利。公子若有兴趣,我们一同探讨便是。”
这番话说得周玉麟愈发敬佩。
看看!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风骨!
视金银如粪土,唯学问是瞻。父亲说得对,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苏兄此言差矣!”周玉麟态度坚决地又将木盒推了回来,“学问虽是公器,但苏兄的智慧却是独一无二的。这份礼,不是交易,是我周家对苏兄学问的敬意!若苏兄不收,便是看不起我周家,看不起玉麟的求学之心!”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苏铭再推辞,就显得虚伪了。
“稳住,徒儿,他这是在用话术逼你就范。”林屿冷静下来,开始进行战术指导,“别慌,先摆出为难的样子,然后勉为其难地接受。记住,要让他觉得,你收下不是因为东西贵重,而是因为他的‘诚意’。这叫拿捏!把主动权牢牢抓在手里!”
苏铭依言,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沉吟片刻,才长叹一口气。
“既然周公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学生若是再推辞,倒显得小家子气了。”他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木盒。
他将木盒交给一旁已经看傻了的赵瑞,让他好生收着。
赵瑞捧着那沉甸甸的木盒,感觉自己捧着的不是砚台,而是一座山,压得他手都有些发抖。
见苏铭收下礼物,周玉麟大喜过望,脸上的笑容都真切了许多。
“多谢苏兄成全!”
“谈不上请教。”苏铭摆了摆手,引着他走到那三个陶罐前,“此法其实并无太多玄机,贵在坚持与记录。”
他指着那几个陶罐,将一些更细致的想法娓娓道来。
“比如这‘天道自然组’,我们不仅要看它何时发芽,何时长叶,还要记录每日的光照时长、天气阴晴。这些,都是‘天道’的一部分。”
“再比如这‘外力干预组’,我们用了虹吸法,但水的多少,是多一分则涝,还是少一分则旱?这其中的‘度’,便是‘人力’需要探寻的‘理’。”
“至于这‘逆境求存组’,它今日依旧没有发芽,但它的种子是否已经死了?还是在积蓄力量,等待一线生机?这便是‘机变’的奥妙。”
苏铭说得不快,但每一句话,都象是为周玉麟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他看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由无数细节构成的微观世界。
周玉麟听得如痴如醉,时不时地点头,眼中异彩连连。
两人这一番探讨,便是半个时辰。
直到日上三竿,周玉麟才意犹未尽地告辞离去。临走前,他再三约定,日后要时常前来请益。
送走了周玉麟,赵瑞才长出了一口气,他看着苏铭,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苏铭……我以前觉得读书就是背书,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读书……还能这么读。”他晃了晃手中沉重的木盒,“这……这玩意儿怎么办?”
“收好。”苏铭的表情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个指点江山的人不是他,“这是我们的‘盘缠’。”
他转身看向镇子的方向,目光深远。
“走,去县学录籍。办完了正事,我们才能安心‘格物’。”
……
青石镇县学司,负责学籍备案的小吏姓钱,尖嘴猴腮,眼珠子总在眼框里滴溜溜地转,透着一股精明。
周康就是来找他的。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后院绕了进去,在一间偏僻的茶室里见到了钱小吏。
钱小吏一见是周家二爷,立刻点头哈腰地迎了上来,亲自沏上好茶。
“二爷,您今儿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有什么事,您差人吩咐一声就成了。”
周康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撇去浮沫,并没有喝,而是将茶杯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老钱啊,你在县学当差,也有十几年了吧?”
“托二爷您的福,混口饭吃。”钱小吏笑得脸上褶子都堆在了一起。
“恩。”周康点了点头,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说,周夫子今年举荐了两个乡下来的蒙童,要入籍考童生?”
钱小吏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正题来了。
“是有这么回事。文书昨日刚送到,一个叫苏铭,一个叫赵瑞。”
“苏铭……”周康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孩子,我听人说起过。人是挺聪明的,就是……家里的底子不太干净。”
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我听说啊,他家里早年间,手脚不干净,在村里偷过东西。这事儿虽然没闹大,但乡里乡亲的,都心里有数。你说,我们县学是什么地方?是为朝廷选拔栋梁的圣地啊!品性,那可是第一位的。”
钱小吏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他哪能听不出周康话里的意思。
“这……这可如何是好?”他装出为难的样子,“周夫子那边……”
“夫子他老人家,宅心仁厚,容易被一些表面现象蒙蔽。”周康叹了口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们做晚辈的,得替他老人家把好关,不能让他的一世清名,被这种德行有亏的小子给沾污了。”
他拍了拍钱小吏的肩膀:“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事情呢,不用做得太绝,也别去得罪夫子。就说……就说他们的文书不全,或者保人资格存疑,让他们回去补办。这么来回折腾几次,他们盘缠用尽,自然就知难而退了。这样,既全了夫子的面子,也保了我县学的清誉,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钱小吏瞬间心领神会,连忙点头如捣蒜。
“二爷说的是!二爷高见!您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一定办得妥妥帖帖,绝不给您和夫子添半点麻烦!”
周康满意地笑了。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袍,仿佛只是来喝了杯茶,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他就是要让那个叫苏铭的小子,连县学的大门都摸不到!
还想踩着他周康的脸往上爬?
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