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罗马大炮的交易
在约翰尼斯一行人离开后,嘉靖皇帝没有在殿中多做停留,返回了紫禁城深处的殿宇之中。
这里才是他真正的世界,一个隔绝了朝堂纷扰,专心于玄修问道的清静之地。
脱下那身像征着天下权柄的繁复龙袍,换上一身宽松的黑色道袍,嘉靖盘腿坐于烟雾缭绕的丹房蒲团之上。那股帝王威仪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浸于自已精神世界的修道者。
几名太监小心翼翼地捧着十个罗马人进献的木盒,鱼贯而入,将其整齐地摆放在丹房的长案上。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草药混合的奇特气味。
“去,把几位当值的御医都叫来。”嘉靖的声音在安静的丹房中响起。
“奴婢遵旨。”李芳躬身应下,立刻转身,对着一个太监递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立刻跑去太医院传旨。
不多时,几名身着官服的御医便在太监的引领下,诚惶诚恐地来到丹房外。他们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然后才跟着引路太监的步伐走了进来。
嘉靖随手拿起一个木盒,打开。
里面那根形态酷似人形的植物根茎,在烛火下呈现出一种温润的质感。他将它取出,托在掌心,端详了片刻。
“此物,乃一群自称罗马人所献。形貌酷似人参,想来也是一类。”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
“朕命你们,即刻查验其药性,与上党、高丽所产人参有何异同。务必详尽,不得疏漏。”
嘉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再者,此物自西海而来,也该有个名号。你们议一议,取个妥帖的名字报上来。”
为首的太医院院判,一位老者,颤巍巍地伸出双手,他从皇帝手中接过了那根样品。
这等从未见过的异域之物,药性不明,万一与陛下日常服用的丹药相冲,出了半点差错,整个太医院的所有人怕是都要跟着掉脑袋。
“臣等遵旨。”院判领命,不敢多言,躬身告退。
待御医走后,嘉靖又指向另外两个箱子。
“那箱皮毛,送去尚衣监,让他们赶制一件大擎,天冷了正好用。”
“至于这箱”他的手指在那一捆捆枯黄的叶子上点了点,“叫什么烟草。”
据那罗马人所言,此物点燃后吸食其烟,有提神醒脑之效。
嘉靖拿起一撮枯叶,凑到鼻下闻了闻。一股奇特的、略带辛辣的香气直冲脑门,散入四肢百骸,竟真的让他感觉精神为之一振。
他看向身旁的李芳。
“你试试。”
李芳瞬间清醒。作为皇帝身边最贴心的人,试药尝毒本就是分内之事,但这种闻所未闻的东西,天知道吸进去会怎么样。
他不敢违逆,取来一个久已不用的铜香炉和火折子。他学着想象的样子,将一些烟草放入香炉之中,点燃,然后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
一股他从未体验过的辛辣浓烟猛地涌入喉咙和肺里,李芳当即被呛得涕泪横流,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嘉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直到李芳好不容易直起腰,缓过气来,才开口。
“感觉如何?”
李芳躬着身子,一边喘息一边组织着语言:“回万岁爷初时辛辣冲鼻,过后却有一股暖流自胸腹升起,头脑确实清爽了许多。”
“恩。”嘉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那就分下去,让下面的人都试试,看看是否真如罗马人所言那般神奇。”
礼物都已处置妥当,长案上,只剩下最后一个木盒。
那里面,是罗马皇子的亲笔信。
李芳不敢怠慢,上前,用指尖小心地挑开盒盖,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书,恭躬敬敬地呈上。
嘉靖接过来,展开。
第一页,是密密麻麻的希腊字母,在他看来,与道家的符篆没什么两样,宛如天书。
他只扫了一眼,便直接翻了过去。
第二页,是用汉字书写的。
只是这字,并非朝堂奏疏惯用的馆阁体,那种工整秀丽、千人一面的字体。这字迹带着一种随性的笔锋,是民间常用的俗体字。行文也全无奏章的典雅,通篇都是口语化的白话文,读起来就象是在听人闲谈。
嘉靖看惯了臣子们精心雕琢的华美文言文和严谨刻板的奏疏,初看之下,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
这算什么国书?太不庄重了。
然而,当他真正读进去之后,那丝不悦便迅速被一种奇特的吸引力所取代。
信中没有半句国事,也无一字提及贸易。
写信人从对东方古老智慧的仰慕说起,然后旁征博引,将一些他闻所未闻的罗马先贤的哲学思辨,与道家的宇宙观、养生论巧妙地合在一起,阐述着一种似是而非、却又玄妙无比的理论。
学里行间,透露出写信人对生命、对宇宙、对“道”的深刻思考,以及一种发自内心的好奇与探寻。
嘉靖的嘴角,在不经意间微微上扬。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不是君臣间的应对,不是权术上的博弈,更不是那些方士们故弄玄虚的谄媚。这是一种纯粹的、思想上的碰撞。他仿佛看到了在世界遥远的另一端,有一个与他有着同样追求的灵魂,一个真正的“道友”。
当他的目光落到信的末尾时,脸上表现出一点笑意。
那里,是用一手相当工整的楷书,写下的一首他极为熟悉的唐诗。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霄水在瓶。”
嘉靖低声念诵着,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个远在日落之处的罗马皇子,不仅通晓汉字,竟然还熟知一首如此冷僻、却又极富道家真意的唐诗。
“云在青霄水在瓶—”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诗,只觉得每一个字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说不出的熨帖。
这一刻,这位孤家寡人的“道士皇帝”,真切地感受到了“知音”二字的分量。
这封信,象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尘封已久的心扉。他甚至产生了一丝冲动,想要立刻见到这个名叫巴西尔的皇子,与他抵足而谈,论道三日。
可惜,一年的航程,隔绝了这不切实际的幻想。
嘉靖长身而起,走到平日里书写青词的御案前,心情前所未有地舒畅。
“笔墨伺候。”
李芳不敢怠慢,立刻亲自上前,小心地在砚台中滴入清水,拿起墨锭,不轻不重地研磨起来。
嘉靖提起一支惯用的御笔,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竟是要亲自给那位素未谋面的罗马皇子写一封回信。
在信中,他畅谈自己对道家哲学的理解,从修身养性,到无为而治,每一个思想都充满了多年修道与治国的人生哲理。
“—-朕见君书,如见故人。君所引之诗,亦为朕心头所好。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大道无情,运行日月。云在青霄,水在瓶中,各安其所,便是自然。君于万里之外,能有此悟,实为难得。朕亦期待与君鸿雁常通,共论玄机,兼谈治国之道——”
写完,他将笔放下,仔细吹干墨迹,脸上带着一丝满意的神情。
他让李芳将信小心折好,装入一个更为精致的紫檀木盒中,亲自用蜡封存。
做完这一切,嘉靖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一角天空,那里有几片闲云正缓缓飘过。他悠悠地感叹了一句。
“生子当如巴西尔。”
一个能与自己谈玄论道,又能将目光投向万里之外,为国开辟新路的皇子,其治国之能,又岂会差了?
第二天,嘉靖皇帝因那封信而来的好心情,转化成了一道明确的旨意,通过司礼监下发内阁。
他下令,准许罗马国入贡,并按制,回赐丝绸、瓷器等物。
同时,批准其通商请求。
但是,贸易地点,不定在佛郎机人盘踞的广州,而是定于杭州市舶司。
这个决定,内阁首辅徐阶在接到旨意的那一刻便心领神会。
佛郎机人在南,于广州贸易;这群新来的罗马人在北,于杭州通商。一南一北,互不相干,又成竞争之势,正好可以相互牵制。皇帝虽久居深宫,但这帝王心术,却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除此之外,旨意中还有一条特殊的要求。
着礼部官员再去会同馆,与那罗马使节约翰尼斯交涉,言明朝廷愿以最优厚的条件,换取他们船上的一门重炮,以供兵部和工部观摩研习。
作为交换,朝廷不仅会赐下更多的上等丝绸,还特许他们前往江宁织造局,自行采买那些平日里不对外邦发卖的织物。
盲意最后,嘉令还特意补充了一句:让罗马人下次再来时,多带些那种“西洋参”。
礼部的官员领了旨,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刻备了车马,赶往会同馆。
当约翰尼斯在会同馆的一间偏厅里,听完礼部官员通过翻译转述的条件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大明的皇帝,竟然指名道姓地要他们的一门火炮?
这火炮是帝国的利器,是十八艘船远航至此的根本保障。就这么交出去一门,若是返航途中遭遇佛郎机人的舰队,少一门炮,就少一分胜算。
但官员的话又在他耳边回响。
江宁织造局,那是什么地方?
来时路上,那位随行的翻译官已经不止一次地向他描述过,那是整个东方帝国最璀灿的明珠,出产的丝绸精美绝伦,薄如蝉翼,亮若云霞,是专供皇室和藩王所用,寻常商人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若能将那里的丝绸运回埃律西昂约翰尼斯有些激动。
一门火炮,换取一条通往帝国财富之巅的黄金航路。
这笔交易他抬头,看着面前那位面带微笑的礼部官员。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馀地。这个东方王朝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在“商量”。
更何况,给出一门火炮,既展示了罗马的诚意与实力,也等于是给这个强大的东方王朝递上了一份厚重的人情。
从长远来看,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我们同意陛下的要求。”约翰尼斯做出了决定,他的语气沉稳,“为了表示我们罗马人的诚意,我们愿意献上一门火炮。也请大人代为转达,我们皇子殿下一定会对陛下的慷慨与善意,感激不尽。”
数日后,约翰尼斯一行人在礼部官员的护送下,返回了天津卫。
码头上,秋风萧瑟。大明的工部和兵部的官员早已等侯多时,他们穿着的官袍,肃穆而立,却掩不住脸上的急切。
约翰尼斯回到“圣母玛利亚”号,立刻下达了命令。
在数十名水手的协力下,缆绳和滑轮组发出沉重的哎嘎声,一门青铜大炮,被小心翼翼地从炮舱中吊起,缓缓越过船舷,落在了码头的枕木上。
“咚!”
一声闷响,整个码头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当那门闪铄着暗沉光泽的巨炮稳稳落地时,在场的明朝官员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立刻围上前去。
一名工部官员伸出手,抚摸着那冰冷坚硬的炮身,感受着上面细微的铸造痕迹。另一名兵部将官则半蹲下来,仔细观察着那精巧的炮架。
他们的脸上,神情从好奇,逐渐变成了凝重与震撼。
这东西,身上散发出一种纯粹为了毁灭而生的冰冷美感。
约翰尼斯没有理会那些官员的反应。
他指挥手下,将船上剩馀的毛皮和烟草卸下,与明朝官员交割,换取了丝绸、瓷器,以及足够他们前往江宁采买的黄金和白银。
最重要的是,他从礼部官员手中,郑重地接过了那个装着嘉靖皇帝亲笔回信的紫檀木盒。
盒子入手微沉,上面雕刻着精美的云纹,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做完这一切,约翰尼斯向岸上的官员们行了一个礼,转身登上了旗舰。
“解缆!扬帆!”
随着他一声令下,罗马舰队的巨帆再次升起,捕捉着渤海湾吹来的凛冽秋风。
船队缓缓调头,驶出海河口,船头劈开白色浪花,向着南方,向着那传说中遍地财富的江南,破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