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兰的使节在夜色的掩护下,搭乘一艘伪装成佛兰德斯商船的单桅快船,悄然离开了伦敦。
船只没有走常规航线,而是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切可能存在罗马巡逻舰队的海域,在冰冷刺骨的凯尔特海中颠簸了数日。
最终,在一处爱尔兰南部的海滩登陆,小船顶着风浪强行靠岸。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咸腥的海风,打在他身上。
他那身呢绒外套,瞬间湿透,沉重地贴在身上。
向导是个沉默寡言的爱尔兰人,收了钱,只管带路,多一个字都懒得说。
按照枢密院制定的计划,他绝不能直接前往科克港。
那里现在是罗马人的基地,直接亮明身份无异于自杀。
他必须孤身一人,穿过这片陌生的、充满敌意的土地,找到那个罗马统帅,完成女王交代的使命。
使节在向导的带领下,一头扎进了爱尔兰南部连绵不绝的森林。
为了避开所有可能存在的道路和村庄,他们只能在根本没有路的林间穿行。
脚下是湿滑的苔藓和厚厚的腐烂落叶。
四周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沙沙”的雨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他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既害怕一头撞上罗马的巡逻队,更害怕遇到那些在林子里游荡的、对英格兰人恨之入骨的爱尔兰本地游民。
有一次,他们正在一片树林里艰难前行,向导突然人他躲在树后不要出声。
没过多久,一队骑兵从不远处经过。
他躲藏在树林中,连呼吸都停住了,心脏狂跳。
直到那队骑兵的马蹄声彻底消失,他才重新上路。
数日的艰难跋涉,当他终于远远望见利河那宽阔的入海口轮廓时,整个人几乎虚脱,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走不动了。
他躲在树林的边缘,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水汽的空气,观察着那座被罗马人改名为“新塞萨洛尼基”的城市。
码头上,一队队的罗马士兵,正在监督着本地劳工装卸货物。
街上,能看到三人一组的罗马士兵在巡逻,也能看到行色匆匆的本地居民。
没有他想象中的压迫与反抗,反而透着一种被强力集成后的平静。
使节找了个隐蔽的溪流边,脱下湿透的服装,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一身粗布商人衣服。
他将代表身份的信物和女王的密信紧紧贴身藏好,用冰冷的溪水抹了把脸。
他对着水洼里自己模糊的倒影照了照,那张憔瘁的脸,倒真象一个为生计奔波的倒楣商人。
他深吸一口气,混在扛着麻袋进城的爱尔兰农夫中间,低着头,顺利进入了新塞萨洛尼基。
城里的气氛很奇特。
空气中还残留着大战过后的淡淡硝烟和血腥味,但更多的,是一种新秩序创建时的忙碌。
他在一家本地人开的酒馆里坐下,角落的位置最不起眼。
他点了一杯最劣质的酒,那味道又酸又涩,但他还是捏着鼻子喝了一口,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合群。
酒馆里人声嘈杂,爱尔兰本地人的盖尔语、罗马人的希腊语、古老的拉丁语,各种人都在用他们最熟悉的语言交谈。
从邻桌几个醉醺醺的、刚领到军饷的爱尔兰雇佣兵的吹嘘中,他旁敲侧击地打听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
“……那罗马金币,可比女王的银币实在多了!又足又亮!”
“是啊!跟着罗马人打仗,只要不怕死,就能吃饱饭!”
“你们是没见到利河那一仗,那火……啧啧,跟地狱里烧出来的一样!英国佬的阵线一下子就化了!”
在多方打听后他模糊的知道了罗马的统帅的住所的大致位置,一座租来的庄园。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使节便来到了那座庄园的门前。
庄园外围着一圈新竖起来的简易木栅栏,门口站着两名手持长枪的卫兵。
他们的站姿笔挺,神情冷漠,即便是在这清晨的薄雾中,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煞气。
使节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走上前去。
他还没靠近,两名卫兵就拦住了他的去路。
“站住!干什么的?”卫兵喝问道。
“我……我是一名信使。”
使节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但心脏还是不争气地加速跳动。
“我从伦敦来,有万分紧急的事情,要面见你们的统帅。”
卫兵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这身寒酸的商人打扮,脸上写满了怀疑和不屑。
“我是英格兰女王派来的使者,希望同罗马人进行和谈。”
使节见状,知道再伪装下去没有意义,干脆亮明了身份。
两名卫兵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其中一人一言不发地转身走进了庄园内部。
剩下的一人,手依然紧紧握着长枪,身体紧绷,死死地盯着他,仿佛他是一只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野兽。
没过多久,进去通报的卫兵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小队的士兵,甲胄齐全。
“殿下同意见你。”
为首的军官对他说道。
“但要接受检查。”
使节还没来得及回应,两个粗壮的士兵就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骼膊,将他粗暴地拖到一旁。
他们动作麻利,毫不客气地将他从头到脚摸了个遍。
钱袋被倒空,每一个金币都被仔细检查。
藏在内衣里的女王密信被搜了出来,交到军官手里。
连他的鞋子都被脱下来,鞋底被仔细敲打,衣缝也被捏了个遍。
确认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后,两名卫兵才一左一右地“护送”着他,走进了庄园。
会客的房间里,巴西尔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张爱尔兰地图前。
他听见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英格兰使节被带到房间中央,那两名卫兵如同雕塑般站在他的身后,让他感觉自己更象一个即将受审的犯人,而不是代表女王陛下的使者。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除了那张画满标记的地图,就是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充满了军营的肃杀之气。
使节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尊敬的罗马指挥官阁下,我奉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陛下的旨意,前来商讨和平。”
他刻意挺直了腰板,试图用洪亮的声音,找回一些作为大国使节的尊严。
“女王陛下对近期发生在爱尔兰的冲突表示遗撼。她相信,基督徒之间的流血是不必要的。因此,女王陛下愿意展现出最大的诚意,结束这场纷争。”
巴西尔终于转过身来。
他很年轻,比使节想象的还要年轻得多。
但他脸上没有丝毫年轻人的冲动或傲慢,只有一种沉静。
“说下去。”
巴西尔走到长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示意他继续。
那个动作很随意,仿佛在听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我们愿意承认你们在爱尔兰南部取得的战果。”
使节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傲慢,仿佛这是英格兰对罗马巨大的恩赐。
“但是,佩尔地区是我英格兰王冠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们希望,你们的军队能尊重历史,不要染指我们世代经营的土地。”
他顿了顿,抛出了自己精心准备的、也是枢密院认为最慷慨的方案。
“女王陛下提议,为了爱尔兰的长久和平,我们可以在岛上创建一个罗马法区和一个英格兰法区。
我们两家共同治理这片土地,划分势力范围,互不侵犯,让贸易和秩序重归这片绿色的岛屿,如何?”
他说完,脸上带着一丝期待。
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极为慷慨、甚至可以说是屈辱的提议。
巴西尔听完,脸上浮现出一抹玩味的笑意。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
“你们英格兰人,是不是打了败仗,脑子也打坏了?”
巴西尔放下水杯,悠悠地开口。
这句话象一记耳光,抽得使节脸上火辣辣的。
“你……”
“我什么?”
巴西尔抬起头,直视着他。
“阁下,你要搞清楚一件事。现在是你们的舰队沉在海底,你们的陆军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你们主动跑来求和,不是我跑到伦敦去求你们停战。”
“谈判,是需要本钱的。”
巴西尔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每一下都敲在使节的心上。
“你们的舰队,沉在凯尔特海底。你们的陆军,尸体堵塞了利河。告诉我,你们英格兰人,现在有什么‘本钱’,来跟我谈‘瓜分’爱尔兰?”
使节被这番话噎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
“既然要谈,那就听听我们罗马的条件。”
巴西尔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
“第一,英格兰女王,必须永久放弃‘爱尔兰国王’的头衔,以及对这片土地的所有宣称权。”
“第二,所有英格兰人,包括军队、官员、开拓者,在三个月内,全部退出爱尔兰岛。”
“第三,赔偿我军此次出征的军费,两万杜卡特金币。”
“第四,授予罗马帝国所有船只在英吉利海峡的自由航行权,英格兰海军不得盘查、骚扰。”
“第五,英格兰必须承诺,永久停止对法兰西王国宗教内战的任何形式的干涉,包括资金和人员。”
巴西尔每说一条,使节的脸色就白一分。
当听到最后一条时,他已经脸色煞白。
这哪里是和平条件,这分明是让英格兰签下一份彻底投降的国书!
这是要将英格兰几代君主苦心经营的国策全盘推翻!
“这……这绝不可能!”
使节失声叫道,声音都变了调。
“这太苛刻了!女王陛下绝不会同意如此羞辱的条款!”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巴西尔靠回椅背,摊了摊手,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你可以回去了。”
“贵……贵国提出的要求,我们……我们需要进一步的讨论。”
使节的声音在颤斗,他知道自己这次的外交使命已经彻底失败了,但又不敢就这么拂袖而去。
“我需要先回伦敦报告,再……再进行进一步的谈判。”
“好,你先回英格兰吧。”
巴西尔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铿锵有力地说道:
“打,我们罗马奉陪到底;和谈,我们罗马敞开大门。”
“路怎么选,看你们英格兰人自己。”
说完,他不再看使节一眼,转身对卫兵挥了挥手。
“送客。”
……
当这位狼狈的使节带着罗马人开出的“和平条件”回到伦敦时,整个枢密院都炸了锅。
当使节一字一句地复述完巴西尔的五条要求后,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房间。
随后,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狂妄!无耻!”
一个脾气火爆的老勋爵气得浑身发抖,满脸涨得通红。
“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征服了世界的恺撒吗?一群流亡的罗马人也敢对英格兰指手画脚!”
“放弃爱尔兰?赔款?还要干涉我们在海峡和法兰西的国策?”
然而,愤怒过后,是更深的无力感。
当使节将那句“谈判是需要本钱的”原话转述出来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句话,象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上。
本钱?
伊丽莎白女王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
她听完了所有的争吵,一言不发。
直到会议室渐渐安静下来,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
“打,我们罗马奉陪到底;和谈,我们罗马敞开大门……”
她重复着巴西尔的话,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位罗马皇子,倒是给了我们一个清淅的选择。”
“陛下,我们现在不能打。
海军需要重建,陆军需要重整。
我们需要时间。”
“所以,只能谈。”
女王接过了他的话。
“但我们不能接受如此屈辱的条件去谈。”
她的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着,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们必须让他们看到,我们还有还手之力。我们还有……本钱。”
枢密院的成员们立刻明白了女王的意图。
女王的声音斩钉截铁。
“让他不惜一切代价,死守佩尔!死守都柏林!”
“告诉他,都柏林城堡就是他的最后阵地。他守住那里,就是为英格兰在谈判桌上争取到最宝贵的筹码!”
“这是他洗刷耻辱,为王国尽忠的唯一机会!”
“只要死守都柏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命令很快被拟定,盖上女王的火漆印,由最快的信使送往爱尔兰。
风雨飘摇的英格兰王国,将自己最后的一点希望,全部押在了那座孤悬海外的城堡,和那位已经丧失了所有信心的败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