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后,巴西尔在自己的卧室里沉沉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清晨,天光刚通过厚重窗帘的缝隙,在房间里投下一道狭长的亮线,巴西尔便猛地睁开了眼睛,走下床,完成了洗漱和更衣。
他没有片刻停留,径直走向皇宫深处,走向他的祖父皇帝的书房。
巴西尔轻轻敲门,在得到祖父的许可后就走了进来。
一股混杂着羊皮纸、墨水和旧木头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须发皆白的老皇帝正坐在一张巨大的书桌后,他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希腊文典籍,看得入神,阳光从他身后的高窗洒下,为他的白发镀上了一层金边。
听到脚步声,君士坦丁十二世缓缓抬起头。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得象是能刺穿人心。
“我的孙子,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平静,“这一趟欧洲之行,有什么收获?”
巴西尔走到书桌前,躬身行礼,充满了对祖父的尊敬。
“回禀祖父,收获颇丰。”
他没有立刻汇报那份关乎帝国未来的盟约,那不是谈话的最好开端。
“法兰西的宗教矛盾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新教与天主教的冲突就象一个塞满了火药的木桶,随时可能被一丁点火星引爆,将整个王国引入一场混乱之中。这对我们而言,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祖父的反应,继续说道。
君士坦丁十二世放下了手中的书,身体微微前倾,这个细微的动作表示他提起了兴趣。
“除此之外,我还想告诉您一件事。为了巩固并深化我们与法兰西王室的关系,我以后会经常与法兰西方面通信。”
他刻意模糊了通信的对象,用“法兰西方面”这个词来代替某个具体的名字,这是在试探,也是在保护。
“通信?”
老皇帝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富有节奏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敲在巴西尔的心上。
“你这么快就在法兰西找到了能说得上话的人?瓦卢瓦家的人?”
“是的,祖父。”
巴西尔坦然回应,没有丝毫躲闪。
“在查理九世的加冕典礼上,我结识了一位瓦卢瓦家族的成员。我相信,通过私人的友谊,能为帝国争取到更多官方层面之外的利益。有些话,放在国书上太生硬,但写在信里,却能恰到好处。”
“很好。”
君士坦丁十二世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但他的话锋猛然一转,变得尖锐起来。
“写信是好事。但我要提醒你,巴西尔。瓦卢瓦的宫廷不是什么干净地方,政治非常残酷,你永远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意外!美第奇能倚靠的只有她自己和她的孩子们,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在背后捅她一刀。政治风云变幻,今天的朋友,明天可能就是阶下囚。你把赌注压在某一个人身上,就要做好血本无归的准备。你的笔友,一旦失势,你之前所有的投入都会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老皇帝的告诫一针见血,字字诛心。
“我明白,祖父。我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巴西尔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还有一件事。”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抛出了自己此行最大的收获,一个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的自己的单方面的行动。
“在归程中,我命令舰队稍微偏离了航线,向北绕行到了爱尔兰南部。我们对那里的海岸线,特别是科克港附近的水文地理,进行了详细的测绘。”
“啪。”
君士坦丁十二世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之前那种祖孙间探讨政治的温和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
老皇帝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孙子,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讶,甚至是一丝难以掩饰的愠怒。
“绕路去了爱尔兰?谁给你的授权?”
声音不大,却重如千钧。
“没有人。”
巴西尔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尤豫。
“这是我的临时决定。既然我的任务是为‘归乡’做准备,那么任何可能的机会,我都不能放过。坐在埃律西昂的皇宫里看地图,永远不如亲自去那片土地上看一眼。”
“你总能给我带来意外。”
老皇帝的声音沉了下去,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出人意料,亦在情理之中。”
巴西尔迎着祖父审视的压力,不卑不亢地顶了回去。
“我对我们在欧洲的第一步已经有了初步的构想。爱尔兰,将是我们的第一块跳板。我希望,您能授权我,在埃律西昂本土,开始筹备相应的军械和部队。时机一到,我们就立刻对爱尔兰发动进攻,夺取科克港,创建我们重返旧大陆的桥头堡!”
君士坦丁十二世沉默了。
他靠回椅背,看着眼前的孙子。
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年,正站在这里,用一种平静语气,谈论着一场跨越大洋的远征。
那份冷静和决绝,让他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的祖父,那位带领着罗马遗民穿越惊涛骇浪,在未知大陆上创建新罗马的君士坦丁十一世。
血脉,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良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打下爱尔兰,然后呢?守住它,需要的钱粮、兵员,你想过吗?那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养不活我们的军队。英格兰人不会坐视不管,他们会象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一样扑上来。”
“所以,我还有第三个请求。”
巴西尔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立刻接上了话。
“进攻爱尔兰的支出费不了多少钱,以我们的军力,那将是一场速战速决的战斗。但是维持一个归乡之途上的桥头堡,花费确实颇多。光靠埃律西昂现有的财政体系,压力是有一点的。我希望您能授权我组建一支直属的皇家船队,由我亲自指导,开辟前往东方的贸易航线。”
“东方?”
老皇帝的眉毛挑了一下。
“对,遥远的东方。”
巴西尔的语速加快,思维清淅无比,仿佛那条航线已经在他脑中航行了千百遍。
“旧大陆的香料、丝绸、瓷器、茶叶,在欧洲是硬通货,是能换来黄金的黄金。我们完全可以绕过奥斯曼和威尼斯人控制的地中海,经过好望角,穿过印度洋,直接到达东方,与那些古老的王朝进行贸易。对待那些东方王朝,我们可以把姿态放得低一点,面子不值钱,实际的收益才最重要。”
他越说越兴奋,眼中闪铄着光芒。
“这条航线一旦打通,利润将是惊人的。这笔钱,不仅能轻而易举地支撑我们拿下并守住爱尔兰,更能为我们未来与奥斯曼的决战,储备下足够的资金!”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点睛之笔。
“而且我从我们带出来的历史典籍中,也了解过东方王朝的一些传统和规矩,这与贸易的事情还是由我来总览比较好。”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来自后世的某个名人的动作,双手的手指竖直,随着语气不断的摆动,象是拉着一把看不见的手提琴,嘴角微微上扬。
“因为我认为,‘没有人比我更懂东方王朝’。”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君士坦丁十二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
信息量太大了。
他原本以为,孙子的欧洲之行,最多是带回一份脆弱的、随时可能被撕毁的盟约。
却没想到,他带回了一个完整的,横跨两大洋,囊括了外交、军事、经济的宏大战略。
先以私人关系稳住西边的法兰西,再以雷霆之势夺取北边的爱尔兰作为军事跳板,最后以通往遥远东方的贸易作为远征的经济来源。
三者环环相扣,互为支撑。
一个指向旧大陆的巨大绞索,已经在这个十二岁少年的脑中清淅成型。
“你这个……‘好圣孙’啊……”
老皇帝终于睁开眼,语气复杂地感叹了一句,其中有赞许,有惊叹,也有一丝哭笑不得。
“你的心,比我们脚下这片大陆还要大。”
他不再尤豫,从桌上拿起一支鹅毛笔,在一张空白的授权书上,用颤斗却有力的笔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头衔。
然后,他拿起那枚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印玺,用力地盖在了红色的蜡泥上。
“去吧。”
他将授权书推到巴西尔面前。
“船队、军队、贸易特权,我全都给你。我倒要看看,我们巴列奥略的血脉,究竟能在新世界,在这片神赐的土地上,绽放出什么样的光芒。”
巴西尔郑重地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授权书,它承载的不仅仅是权力,更是一个古老帝国复兴的全部希望。
他再次躬身,声音坚定。
“绝不姑负您的期望。”
离开书房,巴西尔没有片刻耽搁,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关上门,将那份像征着帝国未来的授权书小心翼翼地收好。
然后,他走到书桌前,摊开了一张洁白细腻的、新大陆自产的棉纸。
刚才在祖父面前那份运筹惟幄的沉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带着些许笨拙的温柔。
他蘸了醮墨水,笔尖悬在纸上许久,才终于落下。
“亲爱的玛格丽特:”
“我已经平安返回埃律西昂。横跨大洋的航行漫长而枯燥,但每当看到夜空中那片熟悉的星辰,我都会想起在巴黎的时光。三个月前的相见,此刻回想起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你在卢浮宫里,一切都还好吗?”
“我现在正坐在埃律西亚城的皇宫里给你写信。窗外,波托马克河的水清澈见底,远处的引水渠正将甘甜的山泉送入城中的千家万户。这里的空气里没有塞纳河畔的酸臭,只有青草和泥土的香气。街上的市场里,无论是来自希腊的移民,还是归化民,都在用同一种语言交谈,信仰着同一个上帝。这是一片充满活力与希望的土地,一片真正得到神灵庇佑的乐土。”
“我时常会想,如果有一天,你能亲自来到这里,亲眼看看我曾对你描述过的一切,那该有多好。”
第一封信,他写得很克制。
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只是用最朴实的语言,描述着新世界的日常,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思念。
写完信,他小心地将信纸折叠好,装入信封,用融化的蜡油仔细封口,最后,用力盖上属于他自己的,巴列奥略家族的双头鹰印章。
他将信放在一旁,等待着下一班前往欧洲的商船。
做完这一切,巴西尔感到一阵精神上的疲惫。
他换上一身轻便的运动服,来到宫廷花园内。
他没有散步,而是沿着石子小径,一圈又一圈地跑了起来。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额发,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上。
沉重的呼吸在空旷的花园里回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青草的芬芳,每一次呼气都带走一丝脑中的纷乱。
他需要用这种最纯粹的身体上的疲劳,来清空大脑里纷繁复杂的思绪,让自己的意志重新变得象钢铁一样坚硬。
一个庞大的计划已经获得了许可,现在,需要的是将它付诸实施的每一个步骤。
军队、武器、船只、金钱……
他停下脚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地喘着气。
他的视线越过宫墙,看向城外的方向。
在那里,驻扎着帝国的常备军团,是罗马在新大陆赖以生存的基石,也是他实现一切计划的根本。
计划已经写在了纸上。
明天,他需要去亲眼看看,那些能将纸上蓝图变为现实的刀剑与枪炮。看看帝国的部队如今的样子。